“要我选?”谢扶舟眯起眼睛,“这当真是沈雁归亲口要你通传的?”
承影剑主性情直率,向来藏不住话,当初在施颂真面前给谢扶舟上眼药都是一套一套的,半点不兜圈子。谢扶舟不记得她有给人做选择题的毛病。
而之前阴阳怪气的祝语,也不像是夷安宗主的风格。
“当然,”宋煜牢记少宗主的吩咐,“宗主说,这个消息和前辈一直在找的人有关。”
——
十五年来,世人公认施颂真已经死了。不过偶尔也会有些奇怪的谣言,说芙蓉剑其实还活着。有些见过施颂真的修士声称他们见到了和芙蓉剑外貌一模一样的女人,或者男人。但要再说得详细些,他们搜肠刮肚,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没人在意这些无凭无据的疯话,除了谢扶舟。每次五境传出有人见到和神似施颂真之人的消息,谢扶舟总会第一时间赶到,无论要跨越多少距离。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寻找中,谢扶舟在中州没能找到“施颂真”,却找到了施颂真失散已久的亲生哥哥施陵恩。初显老态的男人背着孩子在山路上来回寻找,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唤他另一个不知道走失到哪里的孩子。
也是在那一次寻找中,谢扶舟结识了到中州游历的窦关山,一人一妖成为了朋友。
那时窦关山以为谢扶舟是自欺欺人,因为觉得施颂真还活着,所以放任自己沉溺在虚假的希望中难以自拔。他同情这只失去爱人的天妖,想要劝谢扶舟从过去的幻象中走出来接受现实。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谢扶舟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件事。”
说话间,谢扶舟将手放在胸前。曾经为施颂真挡了一剑又被她亲手贯穿的心脏时隔十五年依旧在蓬勃跳动,仿佛从来不曾受伤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找?”窦关山百思不得其解,“你应该知道,这些谣言十有八九都是牵强附会出来的。有人或许这辈子都没有见过施颂真,却能将他们臆想中的相遇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谢扶舟,你只是在浪费时间。”
“我知道。”谢扶舟回答得很坚决,“但只要有一点希望,我就必须要找下去。”
他必须找到那个人,即便需要穷尽一生。
——
“夷安宗有了疑似‘她’的消息?”谢扶舟猝然回身。
“不是‘疑似’,而是肯定。”宋煜说,“不出意外,那个长得很像施前辈,可能就是施前辈的姑娘,眼下就在东陆。”
“东陆哪里?”谢扶舟追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她上一次出现,是在城阳昌平。但隔了数日,应该早就离开了。至于宗主是怎么知道的……”宋煜有些为难,“在下只负责将话带到,其余的,晚辈也不清楚。”
话犹未了,宋煜眼前空间微微扭曲,九尾天狐如同一滴墨水融入大海,就此在雪地中消失了。
一旁窦关山早有预料,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前辈,”另一位胆大些的夷安弟子问道,“我们听说天山之主不久将和蓬莱岛联姻,但谢前辈对芙蓉剑的下落却依旧耿耿于怀,甚至不惜在大婚前夕离开天山,莫不是至今依旧无法放下那位施前辈?”
明明无法确定消息中的那个人的具体位置,谢扶舟却毫不犹豫立即追了过去,那气势仿佛要立刻将城阳郡整个翻过来找一遍。奉少宗主之命前来送新婚贺礼的三位弟子都愣住了,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不是放不下,”窦关山说,“只是想给过去一个了结罢了。”
谢扶舟杀死“施颂真”之日,就是他战胜幻影摆脱过去之时。
“而且他的未婚妻叶雪衣,如今正在城阳郡。”
——
东陆的春天总是下雨。叶雪衣二人在云端御剑时没什么感觉,落到地面上后却立时被浇了个透心凉。城门外有卖伞人背着竹伞顺着河边来回兜售。施颂真出钱买了两把,递给叶雪衣一把,却被对方婉言拒绝:“修士有避水诀,没有伞也不会怕下雨的。”
施颂真不再坚持,将多余的那把伞收进了乾坤袋。
“我就陪施姑娘到这里,恕不远送。”叶雪衣看了看天色,“我还有事要忙,不能送姑娘上夷安宗。日后若是有缘,我们自会再见。”
她正要离开,施颂真却出声叫住她:“叶姑娘。”
叶雪衣回头:“姑娘还有何事?”
施颂真撑着那把三十六骨紫竹伞,神情隐在雨后,隐隐约约看不分明:“过了这么多年,叶姑娘的心疾可有好些?离了纯钧剑,是否依旧能健康如初?”
“自从修炼出剑心,已经好得多了。”叶雪衣毫无戒心地回答,“只是——”
她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有心疾?”
先前路上寒暄,这位和当年芙蓉剑同名的姑娘知道纯钧剑,却不知纯钧剑主,已经让叶雪衣有些疑心。眼下对方竟是不知纯钧剑主,却知道叶雪衣有心疾?
“你是什么人?”叶雪衣反手自背上拔出纯钧,“谁指使你来的?”
她想起自己方才一路被“施颂真”三字弄得心烦意乱,声音骤冷:“你在故意耍我?”
那厢叶雪衣剑拔弩张,这边施颂真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伞下少女笑一笑,声音轻柔。
“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话,施颂真转身向夷安城门走去。叶雪衣哪里容得,纵身跃至施颂真身前。少女轻盈落地,倏忽转身,剑尖直指施颂真胸膛。
“给我站住!”蓬莱少主冷下面庞,俏脸生威,“你到底是谁?”
施颂真看着眼前的纯钧剑:“我以为我方才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开什么玩笑?”叶雪衣厉声道,“你说你是施颂真,但你怎么可能是她!她已经死了十五年了!”
施颂真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二人隔着雨幕遥遥对视,叶雪衣的神情慢慢从不屑到怀疑,再到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叶雪衣声音渐渐显出几分软弱,“她明明已经死了……”
“施颂真确实已经死了。”施颂真说。
叶雪衣精神一振,抬起头来。
“但没有人说过死的人就不能复活,”施颂真转动伞柄,雨水淅淅沥沥从伞面滚落,“所以她又回来了。”
即便失去一身修为,即便她已经不算是人,但她的的确确活转过来了。
她回来了,决定拿回这十五年中她失去的东西。第一件,就是纯钧剑。
“不可能!”被鬼道荼毒过的叶雪衣断然否认,“死人就是不应该复活。他们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冥界,永远不该回到人间!”
她将纯钧往前送了送,剑尖戳破施颂真肩膀处的衣物:“要么,向我承认你在装神弄鬼,老老实实向我道歉,我还能饶你一命。要么,向我承认你是打开鬼道之门私自逃跑的鬼修,我可以立即帮你回到冥界。两条路,你自己选一条。”
施颂真注视着眼前的纯钧剑。她上辈子习惯了握着纯钧迎战敌人,还没习惯这种敌对的视角,一时间有些恍惚。
在她出神的这段时间里,叶雪衣已经逼得很近了。
“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很小。”施颂真忽然说,“在襁褓里小小一团,不哭不叫,一直在睡觉。”
叶雪衣怔住。
她听奶娘说过,她未曾修炼出剑心前,确实经常睡觉,只是睡不安稳。因为心脏缺少供血,叶雪衣幼时浑身懒洋洋没有气力,一天中一多半时间在昏睡,又时常因为心绞痛哭啼醒来。
“你爹说你找不到合适的心脏来源,求我将纯钧剑借给你,好让你修炼出一颗完整剑心。”施颂真笑一下,“我拒绝了,因为觉得你爹得寸进尺,想入非非。”
叶雪衣一愣,随即勃然大怒。
“你竟然敢这么说——”
“我竟然敢这么说你爹?”伞下施颂真嘴角一弯,“我当然敢,因为那时是你爹有求于我。他求我从北境来东海,求我帮助镇压从幽冥缝隙逃出来的鬼魂,求我借出纯钧剑好帮助你活下来。”
“然后我死了,纯钧到了你的手上。”施颂真说,“我能猜到扶舟当时是怎么想的,他一直觉得我婆婆妈妈,太重视别人的死活,却忽略了自己的需求。在他眼里,我是个不惜一切拯救别人的圣人,最后把自己搞得很累很累。如果救人会让我高兴,他当然会这么做。”
但纯钧剑,是施颂真最后两点私心之一,不在这“不惜一切”的范围里。她终究做不到完全的绝对无私。只要施颂真活着一天,就不能容忍纯钧到了别人手里。
叶雪衣的手不知何时开始颤抖:“你真的是她?你真的是……”
她摇头,目光忽然坚定;“我不相信!”
“放心,我现在不会从你手上拿走纯钧。”施颂真伸手待要推开剑尖,“我现在还很弱小,没办法勉强你做出你不想做的事。你大概也不想把它还给我吧。”
在施颂真手指触到纯钧的那一瞬,叶雪衣下意识握紧剑柄。刚要被推开的剑锋顺着叶雪衣的力道,一剑刺入施颂真的肩膀,又被弹了开来。叶雪衣被剑柄上传来的力道震得倒退几步,惊愕抬头。
纯钧剑拒绝伤害施颂真。
“看来你确实不想还给我。”施颂真压低伞面,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没关系。正如叶姑娘所言。若是我们有缘,日后自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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