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衣当然知道施颂真。
叶雪衣自有记忆开始,就常听奶娘提起当年老岛主孤身上天山求纯钧的往事。传闻纯钧剑灵生性高傲,不愿屈居人下,从不肯认主。施颂真是有史可载的第一位纯钧剑主,她品格高洁,修为超卓,剑法通神。
世人称颂芙蓉剑的优点多到数不清,唯有一个缺点过于致命:她不会活着。
芙蓉剑施颂真死在蓬莱岛鬼道之门大开的那一日,她那姗姗来迟的道侣谢扶舟遭受失去伴侣的飞来之痛,狂怒之下显出原形,生吞了从幽冥缝隙中逃出的三千多名鬼修。
随后天山狐妖带着施颂真的遗物回到天山,就此闭门不出。
“谢扶舟脾气古怪,残忍好杀,对人族毫无怜悯之心,和施颂真的个性全然相反。施颂真去世后的数月中,曾有修士想趁虚而入,借机诛杀失去纯钧剑主庇护的天妖,好得到谢扶舟的内丹。但他们甚至没能进入天山的防护剑阵,便被重伤未愈的狐妖全部吞吃殆尽。”照顾叶雪衣长大的奶娘说,“没有人敢靠近天山半步,只是岛主顾忌着姑娘的心疾,不得不铤而走险。”
蓬莱岛主叶全非此生唯有一女,挚爱的夫人生下叶雪衣后不久去世。叶雪衣是他和亡妻的最后一点联系,叶全非无法接受唯一的女儿因为心疾早早夭亡。
于是叶全非在天山脚下卸去全身灵力,一步一叩首,直上天山,恳求天山之主将纯钧剑赠予其女叶雪衣。他愿意倾尽蓬莱岛所有灵药财物,只为从谢扶舟那里换来一柄天生神剑。
“当时四海内的修士对天妖的态度不很友好,岛主因此被唾骂成人族的叛徒。为一把剑向天妖卑躬屈膝,有辱人族尊严。”奶娘摇头,“但他们只是不相信岛主能得到纯钧罢了。如果磕一万次头就能换来七神剑,五境内有的是修士愿意把头磕烂。”
但叶全非做到了。没有人知道蓬莱岛主对天妖说了什么,最后谢扶舟竟然没有杀他。叶全非当真得到了纯钧,毫发无伤地离开了北境。而年幼的叶雪衣也顺利地修炼出一颗剑心,平安活到了十七岁。
“岛主为了姑娘倾尽一切,不仅放弃了尊严,一并将生死置之度外,”奶娘抚摸着叶雪衣的头发,“姑娘,不管日后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记住,岛主才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理由维护姑娘的那个人,你绝对不能背弃他,不能做任何让岛主伤心难过的事情。”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叶雪衣昂然,“我怎么可能会背叛爹爹?”
那时的叶雪衣,对施颂真这个名字的印象还只模糊地停留在“纯钧旧主”上。
等叶雪衣开始正视施颂真在她生命中留下的阴影,是在她认识谢扶舟之后。
——
“你叫施颂真?”叶雪衣声音有些古怪,“是哪三个字?”
施颂真愣一下:“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就是叶姑娘想的那三个字。”
叶雪衣不屈不挠地追问:“这名字是姑娘爹娘起的,还是姑娘自己改的?”
施颂真眼角轻微抽了抽:“这很重要吗?”
虽然施颂真没有意识到,但她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叶雪衣想要收住不问,然而不问她心里就会存着一个疙瘩。
最终叶雪衣还是问出了口。
“施姑娘的名字,难道不是爹娘起的吗?”
“是我自己改的,不过爹娘后来也同意了。”施颂真将那一点不悦收敛得很好,“这样的回答,叶姑娘满意了吗?”
施颂真不擅长说谎。她讨厌别人的欺骗,也无法欺骗别人。从前迫于纯钧剑主的威望,没有人敢问施颂真她不想回答的问题。但如今叶雪衣无知者无畏,踩在施颂真的雷区上反复横跳,久违地让施颂真感到有些火大。
“原来是这样,”叶雪衣声音忽然轻快起来,“恕我冒昧,我只是有点好奇。毕竟姑娘名字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一模一样,也算是有缘了。”
是她想多了。施颂真这个名字又不是注册了专利,死去的芙蓉剑可以用,其他人自然也可以用。在五境之内,或许还有许多其他施颂真,只是叶雪衣没机会碰见。
“确实,”施颂真笑一笑,“我和叶姑娘之间的缘分,或许深到我们都意想不到的地步。”
说话间,一只白首三足的瞿如鸟拍打翅膀从二人身边掠过。施颂真俯视身下缥缈流动的云雾,食指有规律地敲击腰间那柄未开锋的长剑。
——
北境,天山。
纯钧十三剑阵护佑着的天山秘境中,天妖正在温泉中泡澡。墙外一株开得正好的白梅探进院中,凋零的梅花瓣飘落在温泉旁叠好的旧衣上。
幻化出人形的青年大妖下半身浸没在温暖的泉水中,只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膛。汗水被温泉蒸出,顺着胸膛中的沟壑缓缓流至腹部,和泉水混在一处。
他左胸偏心脏处有一道两指宽的旧疤,颜色是淡淡的粉。在旧疤之上,还有一道更长而狭窄的疤痕,形如蚯蚓,是狰狞的紫。
“……叶全非怀疑东陆有势力在恶意针对蓬莱弟子,正在紧急召唤弟子回岛。”窦关山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语气戏谑,“叶雪衣那丫头明明人不在东陆,却选择在这关头跑路到城阳郡。你说她究竟是想为她爹分担一点危险,还是根本就是想逃婚?”
闭目在温泉中休养的谢扶舟眼皮纹风不动,睫毛上结了一层霜雪:“随她。”
“依我看,她其实是在找死。”窦关山单腿翘坐在窗边,“夷安宗因为当年埋骨之地的事,一直对蓬莱门下心存芥蒂,不可能给那丫头好脸色瞧。而叶雪衣虽空有纯钧剑主的名号,但她一无剑灵二无修为,如今又脱离了蓬莱和天山庇护,正是那群疯子的最佳目标。”
谢扶舟终于睁眼,睫毛上的冰霜扑簌簌掉落,融入了温泉池水中:“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需要为别人的选择负责。”
“不会舍不得吗?”窦关山说,“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个对你一往情深的小姑娘,还收了你那么多聘礼,你就算舍得美人,也不要和钱过不去吧。”
“联姻失败,叶全非自然会将聘礼退回来。”谢扶舟重新合上眼,“他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如果叶全非因为旁人失了分寸,谢扶舟也不介意重新教他什么是分寸。
窦关山方欲再说什么,忽见温泉中谢扶舟骤然“哗啦”一声披衣起身。九尾狐妖身形风一般掠过,再出现时已到了院外。
“有客人?”窦关山问。
“可能是,也有可能是敌人。”谢扶舟说,“你在这里等会儿,无聊的话也可以自己泡一泡。这里的泉水可以疗愈肉身和精神的双重创伤,或许可以治治你话痨的毛病。”
“……什么话痨的毛病?我才不泡你泡过的陈水,一股狐狸骚味。”窦关山大叫着追出去,“等等我,我也要去看!”
天山山腰,一行人恭候在纯钧十三剑阵百步开外。他们一共三个人,没有继续往前,可也没有后退,是一个不会触怒天山之主又能表明拜访之意的安全距离。
领头的剑修手捧玉匣,神态恭敬。
忽然起了一阵风,吹迷了众人的眼睛。领头的夷安剑修定睛看去,只见剑阵的杀意如潮水般退去,从剑气汪洋的缝隙中走出一位黑发白衣的青年。
他走的动作很慢,速度却极快。不过一个眨眼,金眸狐妖便已到了众人身前。幽微的气息从谢扶舟衣襟上传来,是天山白梅的香气。
领头的剑修慌忙低头,不敢直视。
谢扶舟垂下眼注视着眼前的玉匣,神情冷淡:“这是什么?”
剑修恭声回道:“在下乃是夷安剑宗门下三代弟子宋煜,奉宗主之命为天山之主护送这份新婚贺礼。宗主说,夷安远在东陆,这些年和北境久疏问候,但看在从前和纯钧剑主交厚的份上,还是送一份新婚礼物为宜。宗主因修行之故,届时无法出席二位合籍大典,在此预祝天山之主和纯钧剑主一辈子长长久久,和和美美。”
说话间,窦关山从后面赶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家伙,晚点关剑阵会死吗?”
纯钧剑阵掌控权在谢扶舟一人之手,要开便开,要关便关。窦关山走得慢了点,险些被十三剑阵最后一剑削去半个脑袋。而窦关山甚至无法出手反抗,难免有些憋屈。
谢扶舟没有理会窦关山:“打开。”
宋煜愣了愣,才意识到谢扶舟在对他说话。他轻手轻脚打开玉匣,匣中一只绯色蝴蝶受到惊吓,振翅飞出。它大小约三寸,双翅边缘生着灿烂的金边。
“这是西域独有的千年金翅红翼蝶,一只红翼蝶可以为一对爱侣缔结‘缘’。即便是祖辈有世仇、此生不共戴天的怨侣,只要他们在金翅红翼蝶面前许下誓约,这只蝴蝶就能将二人灵魂缔结在一处。”宋煜解释道,“金翅红翼蝶的力量视它们的修为而定,而千年金翅红翼蝶缔结的缘足以跨越一切艰险,将一对道侣未来的人生牢牢捆绑在一起,二人永不分离。”
“宗主命我将此蝶送给天山之主,希望谢前辈和道侣能得到这只红翼蝶的祝福。”
“原来是这,夷安这送礼手笔可不算小。”窦关山啧啧称奇,“我听我娘说,她和我爹成亲时,我爹几乎将整个西域翻了个遍,才找到一只能许愿的金翅红翼。夷安离西域甚远,怎么会有这种好东西?”
谢扶舟伸出手,金翅红翼蝶似有所感,收拢羽翼轻盈地落在谢扶舟指尖。
天山狐妖的金色竖瞳凝视它一会儿,忽然问:“沈雁归既然有此一物,为何十九年前不送,偏偏要等到如今?”
他对夷安宗主直呼其名,三名夷安弟子或多或少露出不快的神情。宋煜掩饰得最好:“这种大事,我们这些小辈如何得知其中原委?或许这只金翅红翼蝶是宗主近些年新得的,十九年前自然无法拿出手。”
窦关山摆摆手,示意宋煜不必放在心上。他转头去劝谢扶舟:“这对你来说不正是雪中送炭?你只要和叶雪衣那丫头在大婚之夜许下誓约,便再也没——”
话音未落,一绺火苗从谢扶舟指尖蹿出。金翅红翼蝶甚至没来得及挣扎一下,便被这缕火焰燃烧成了灰烬。
淡淡的常春花香气在空中弥漫,短暂驱散开了清新幽微的白梅气息。
“这份礼物,她收到了。”谢扶舟袖起双手,“回去告诉你们宗主,谢谢她的心意。”
夷安宗的口信说是“送给天山之主和纯钧剑主”,可没说是要送给哪个纯钧剑。不太诚恳地道谢后,谢扶舟转身便要离开。一旁窦关山为这只价值连城的蝴蝶心疼得打跌顿足,“嘶嘶”倒吸凉气。
“前辈且慢。”
出声的是宋煜。谢扶舟回头,露出青年漠然的侧脸。
“怎么?是想把你们的贺礼讨回去?”
“哪里。贺礼既已送出,便是天山的东西了。前辈想怎么处置都行。”宋煜神情依旧恭敬,“只是弟子奉命上天山,其实是有两件任务在身。”
“哦?”
“一件是贺礼,另一件,是消息。”宋煜说,“我们宗主说,这个消息,天山之主可以选择听或不听。毕竟谢前辈选择和蓬莱岛联姻,应该是选择走出过去的阴影,开始您新的人生了。这时若是有些不合时宜之人贸然出现,或许会打乱谢前辈的步调。”
“所以前辈,您愿意听一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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