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我未曾安眠。
我忽然想起许多我已经忘记的细节。
他夏天喜欢麻质衣服,浅色系,他穿上有一种闲适飘逸的舒朗之感。
他的身体不允许他剧烈运动,所以他总是坐在长椅上,沉静看我和岱青追逐打闹。
他一直住在这别院里和沈家其他人保持距离。
他之前每次发病后都会很口渴,想喝温开水。
想到这里,我忽然担心他此刻夜半醒来会想喝水,也不知道佣人有没有准备。
他是个沉静的人,孤僻,因为久病性格乖张,但熟悉他之后,会知道他也不是一个“钟楼怪人”,从前我照顾他,他偶尔也会展露笑颜。
岱青今夜求我,让我多陪他大哥几天,说是他们为了找我,几乎用尽了各种方法。
知道天光希微的时候我才入眠,既然已经到了沈家,也好,那就顺便把钱还给沈家人。
天亮后,我和沈岱青在沈栖迟的别院餐厅吃早餐。
沈栖迟从小不愿意和父亲继母吃饭,岱青怕他这个哥哥太过孤单,会来别院陪他吃饭,这早已成了习惯。所以沈栖迟对他的继母很冷淡,但是很关心同父异母的弟弟沈岱青。
沈栖迟从房中出来的时候,早餐已经上桌。我看他走过来的时候,步子有些慢,也有些不稳,好像在刻意保持平衡一样。
他看到我,不易察觉地神情一松,然后不看我,慢慢走到桌前。
岱青马上站起来,扶着他大哥慢慢坐下。我看到他坐的时候,撑着桌子,有些艰难。
岱青看着他,说,大哥,今天感觉好一些了吗?
沈栖迟点点头。
深秋了,他穿着浅卡其色裤子,一件白色衬衣,披着一件灰色毛衣外套。
他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他仿佛感受到我的目光一样,抬眼看我。
我有些尴尬,没话找话,问,你的腿不舒服?
他神色一暗,低头吃早餐,并不搭理我。
岱青也忽然表情一敛。
只是趁着沈栖迟没看到的时候,用哀求的表情做了一个拜托的手势。无非求我多住一两天,陪陪他大哥。是啊,我当年是多么合格的丫鬟,我在的时候悉心照顾,沈大少哪里是这样形销骨立的样子。
早餐用罢,我走到沈栖迟旁边,将那张五十万的银行卡递给他,看着他,慢慢说,沈栖迟,这是我欠沈家的钱,如今悉数在此。
他抬眼深深看着我,表情毫无波澜,可眼中似是有隐匿的沉痛。
他撑着桌子,稳住身体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我。他离我很近,近到我可以闻到他身上药香味。
他手指翩飞,向我打着手语。我的心骤然一痛。
当年我因为他失聪特意学了手语,可是他平日常戴着助听器,其实用不到手语。当年他拒绝学手语,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需要用比划来表达自己。
——你特意留一夜,就是为了还钱?我还以为你是同情我这个药罐子才留下的。
我一把拉住他的手,定定看着他,说,你说话。
他抿着唇。
你说话,沈栖迟。
他眉头紧蹙,徐徐,抬手要把手指放在喉咙处,我一把握住他另一手。
我定定看着他,说,你说话,你可以说话的。你骂我啊。
好看眸子骤然一敛,显然,我的冒失让他已经有了怒意。
良久,他开口,我已经没办法正常说话了。
果然,他没用手指感受声带震动,他控制不好音量和音调。他声音很大,声调也走样了。
看到我的表情,沈栖迟知道自己刚才发声有问题,猛然推开我,神情有些受伤。
他自己一时没有站稳,趔趄了一下,岱青冲过来扶住他大哥。
岱青说,小南瓜,大哥现在身体不好,站不稳的……
沈栖迟当然没看到岱青对她说话。
只是握住她的手腕,尽力调整自己的声音,用起伏怪异的音调说,你、不许走!
我看他脸色不好,陪伴四年,我当然知道他不能动怒。所以我不敢与他争辩,说,大少,我已经不是那个小女孩了,我有自己的工作,我不可能像从前一样陪着你们兄弟两。我可以有空来看看你们,但是我不会留在这里。
岱青闻言,欣喜,连连点头,说,可以可以,只要你有空,你就常来看看我们,这样也好。
沈栖迟扶着餐椅靠背站稳,喘息不平,不在做声。
那天晚些时候,岱青送我回住处。路上岱青欲言又止好几次,还是定定看着我说,小南瓜,你不知道这四年我多想念你。每一日,我都希望你出现。可是你竟然这么决绝。其实,你不喜欢我没关系,但既然找到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岱青,别说了。
好好好,我懂,我懂的。慢慢来。
……
有空常来看看我大哥吧,只有你在的那几年他身体最好。如今……小南瓜你知道一种叫hsp的病吗,遗传性痉挛性截瘫,大哥得了这种病。
我看着他,震惊。
虽然我不懂这究竟是什么病,但截瘫二字已经足够残酷。
岱青顿了一下说,这是一种残忍的神经性疾病,会慢慢瘫痪,先是失去平衡,然后慢慢的手脚失去知觉,可能腿也无法动弹……
我的世界像忽然吹进最寒冷的风雪,心脏骤然收缩。那个人,原本身体就不好,为何还要夺走他行走能力。
沈岱青我可能看我震惊,又解释到,这种病如果保养的好,勤加锻炼,有些症状还是可逆的,发展也会比较慢,但总体来说,没有治愈的可能。
我回到我租的小公寓,躺在沙发上,心绪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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