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暗室的柜门缓缓转开,便装的盛明帝走了进来。
慕云曾说年轻时候的陆景轩有北梁第一美男的称号,如今即便已到不惑之年,仍旧是一副绝顶的皮囊。身姿挺拔,剑眉星目,薄唇微抿,上位者即便是粗布裹身也自有一番威严之气。
陆昭行了一礼,两人在桌边坐下。
“昭儿,”盛明帝开门见山道。“老七这次去江南,萧家定要为他上下打点,这一路所行之处的地方官明面上都不是萧家的党羽,我要你随行探查,哪些人与萧家已经暗度陈仓。”
陆昭点点头,原来是这个目的,亡故太子的儿子,不涉党争无权无势,明面上盛明帝对自己这个侄子也是礼到为止,派自己去不容易让萧家起疑心,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盛明帝从袖内拿出一枚令牌,陆昭双手接过,这令牌通体黑色,精致小巧,正面印了一个“凌”字,背面有飞云图案。
“此行会路过玉州,你要避开其他人去城南的凌记银号,面见掌柜跟他要一个我二十年前存放在那里的盒子,暗号是天诛不可挡,信物便是这个令牌。你将那个盒子保护好,带回来给我。”
“好。”陆昭将令牌仔细的塞入袖中。
见他不过问,盛明帝饶有兴趣道:“昭儿不好奇那是什么?身为皇帝,为何我不派其他人去取。”
“叔父想说的自然会告诉昭儿,若不想说便是知道对昭儿并无好处。您又不会害我,我又何必多问?”陆昭乖巧的回道,自古上位者疑心都重,盛明帝与自己不过是叔侄关系,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陆昭是懂得。
盛明帝闻言欣慰的点点头,眼中有赞许之意。两人寒暄至半夜,盛明帝才从暗道中离去。
翌日,出了国子监陆昭便急急忙忙的准备出宫,行至御花园附近和一名小太监撞了个满怀。
“哎哟!”两人齐声叫到。
“参见宁安王,奴才该死冲撞了您,请宁安王赎罪。”抬眼看到陆昭,小太监马上跪倒在地。
陆昭揉了揉屁股,抬头看了一眼小太监,眼生的很也不知道是哪个宫的,看他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撇了撇嘴道:“你是哪个宫的,竟然如此不小心。”
“奴才……奴才是……”小太监的声音竟然透着一丝揶揄,陆昭觉得不对劲上前拉起小太监,对方竟然是一脸憋笑。
“大胆奴才!你……”
“宁安王殿下怎么着,还准备治我的罪吗?”小太监的声音突然变得清脆婉转。
这声音?怎么像是叶熙。
陆昭大惊,只见眼前长相平平的小太监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那眼神中的狡黠和叶熙果然一样,他马上警觉地环顾四周无人靠近,拉着小太监便躲进旁边的假山之中。
小太监手在脸上略微一摸索,一张薄薄的面具掉落了下来,叶熙清秀绝伦的脸展露在陆昭眼前。
“这是什么?□□吗?你几时学会的易容术?”陆昭接过那张□□,轻薄如丝,看不出什么神奇之处。
“老狐狸教我的,他这个人看上去其貌不扬的,却是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无一不精,以前你说一定要先联络他我还觉得不靠谱,现在不得不同意你的观点。”叶熙的声音带着一点得意。
“老狐狸?你是说谢玄笔吗?”
“嗯,就是他。这老狐狸可不简单,心机深沉八面玲珑,不过这些天我观察下来,他对你我应该是真心相待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陆昭收起了嬉笑正色道,“熙熙,这世道人心险恶,眼下谢玄笔看着是感念与我父母结义之情,甚至是追思与你母亲曾有过些不得而知的情愫,但这些也许只是他想给我们看的。天下人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可以信但不要尽信。”
叶熙看他如此认真,便也似笑非笑说道:“宁安王好生理智,那不知你我有多少利益相牵呢?”
“我这个人自小被欺负惯了,没娘没爹也没什么安全感,本来也盘算着浑浑噩噩度此生罢了。自从遇到你之后才觉得世间并不是孤独的,普天之下我唯信你一人,若有一日连你也不可信,这人生便就不再为人而生了。”
“我不过一句玩笑话,你还回答的挺认真。”叶熙暗自嘀咕,心中却不免动容。她与陆昭年龄相近身世相仿,自己被继母丢入陵山经历九死一生,陆昭也是在这深宫明枪暗箭艰难求生,旁人不能会意的痛苦只有彼此懂得,这几年的相互扶持,情谊与信任自是无人可比。
宫中人多眼杂,以往陆昭无法将叶熙带入,虽有轻功绝顶但始终危机重重,如今有了这易容术,陆昭大摇大摆的带着叶熙从宫门出去,倒是省了很多麻烦。
江南之行定于三日后,陆昭让叶熙通知谢玄笔过府一叙,便将二人的细软作了略微收拾,别看叶熙是女孩子,常年的杀手生涯让她几乎没什么行李的诉求,随身只习惯带着毒丸伤药。
收拾行李这种细致事,还真是陆昭更得心应手。
入夜,谢玄笔化身成送酒小贩进入府中,见过叶熙的易容术后,陆昭对眼前这张一脸络腮胡的贩夫走卒样子也不再惊奇。
“七皇子出使江南一事的旨意已经下了,这可是个肥差,朝堂众臣私下都在揣摩这是不是有立储之意,我可听说于正道那老匹夫都气的砸了杯子。”谢玄笔一边卸掉伪装一边乐呵呵的说道。
“不过狗咬狗一嘴毛,他们相互争斗也好。这样我这个附带的闲职人员看起来就不那么瞩目。”
此行江南,陆昭有意请谢玄笔同去,一来是路上方便向其讨教问题,二来是这一路上的官场之道自己和叶熙都不擅长,问询过后谢玄笔欣然前往,只称在去之前要去拜访几位老友,出发那日他自会出现,他那一手绝妙的易容术,就算大摇大摆跟着这一路也不怕别人发现端倪。
很快到了出发之日,出使江南名为视察其实就是以皇帝之名巡视各州各县,无论是排场还是起居都属顶级,整个队伍浩浩汤汤。
陆昭作为副使,马车在主使陆凌枫之后,并不算高调。相比于陆凌枫为了显示亲民掀开帘子接受围观之外,他和叶熙还有谢玄笔可谓是舒服得多,三个人在宽敞的马车里各自占据了一方,叶熙和谢玄笔还算是正襟危坐,唯有陆昭像一只晒到了太阳的猫咪,慵懒的窝在软榻之上。
六日后,他们来到了此次南行的第一站,戌阳。
戌阳知府徐茂山一早便在城外迎接,在路上陆昭已经听刘玄笔提过此人,徐家在戌阳也算是个大家族,徐茂山此人虽不堪大用但为人处世却很灵活,再加上戌阳离益都不算远,百姓也算是安居乐业,他这个父母官当的倒是安逸。
前后不离的跟着陆凌枫,这一副马屁精的样子还真是有趣。
晚上自然有晚宴,叶熙和谢玄笔分别以侍女和护卫的身份伴在陆昭身侧。而陆凌枫的身边也站了两个护卫模样的人,叶熙看到其中一个轻轻皱了眉头道:“竟然是无芳谷的人。”
“什么是无芳谷?”陆昭低声问道。
“无芳谷是苗疆一个神秘莫测的门派,听说已有百年历史,谷主百里微风也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只知道武功奇高,行事狠辣,江湖中没人见过他的长相。那鬼地方是以蛊虫饲人,挑选根骨绝佳的小孩子自三岁起喂食蛊虫,终日与蛊为伴,喂食十年后这孩子自身便成了一种厉害的武器,再加上祖传的神秘功法,养出来的徒弟各个身怀绝技且是用毒高手,但是这无芳谷选徒弟就是卖给权贵当死士的,培养出一个徒弟都是天价。”谢玄笔解释道。
“无芳谷每三年培养一批新人,那个护卫手腕露出的刺青是标价最贵徒弟的标志。看他的年纪也不过及冠上下,根据我在任意门看过的记录,他应该就是无芳谷前年标价万两黄金的高徒陈晋之,据说这个陈晋之是无芳谷十年来最厉害的,阿昭你没事可离他远点。”叶熙尽量不与陈晋之正面对视,假借给陆昭倒茶的机会小声道。
“萧家还真是下了血本,万两黄金买回来这么一个保镖跟在陆凌枫身边。”陆昭小声嘀咕着,却看到陈晋之的眼神在他们仨人身上定了一下,马上噤声。
这样的活阎王,还是离远点好!
自己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子,自然没人上来巴结,眼看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陆凌枫身上。陆昭三人便早早告醉退了出来,北梁是没有宵禁的,陆昭和叶熙便决定在城中游玩,而谢玄笔不好此道便回了驿馆。
戌阳以特色夜集而闻名,无论是香味扑鼻的夜宵小吃,还是琳琅满目的摊贩,对常年生活乏味成长空虚的陆昭和叶熙而言,这一方市井之气都是新鲜非常。
行至城西,喧嚣之声逐渐淡去。在路边的槐树下,有几个小孩蜷缩在角落,他们的衣服残破不堪,一张张小脸上皱巴巴的满是污泥,时不时望向旁边的红木府门。
府门打开,一个小厮一般的人往外放了两桶泔水,几个乞儿一拥而上在桶里翻找,借着门口的灯笼光,那满地的泔水一览无余,有两个乞儿眼疾手快抢到了半个鸡腿,开始你争我夺,推搡间泔水桶打翻撒了一地,小厮晦气的拍拍衣角,直接伸脚踹向离他最近的乞儿骂道:“哪来的小乞丐,脏死了,该滚哪里滚哪里去,别在冯员外家门口造次。”
被踹的小乞儿哎呦一声滚了两圈躺倒在地,嘴角慢慢的溢出了血迹。路过的叶熙急忙跑了过去,那狗仗人势的小厮本欲继续发火,陆昭抬眼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如刀如剑,小厮被吓了个激灵,一看这两人衣着非富即贵,赶快关上了门。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陆昭看着这场面,叹了一口气。
叶熙低头查看乞儿的伤势,还好骨头没断,只是被踢中了心窝呕了血,她掏出随身带的药瓶,倒了一颗给乞儿服下,眼看他嘴唇恢复了血色,才放心了下来。
抢食的几个乞儿见状都停下了争夺,过来好奇的看着两人,受伤的小乞丐睁开了眼睛,眼前的叶熙纤尘不染,面色虽冷眼神却闪烁着温暖的光,他不禁轻声问:“我这是死了吗?姐姐你真好看,你是仙女吗?”
叶熙闻言笑出了声,她掏出丝帕擦了擦小乞儿的脸对他说:“别傻,你还活着,有没有感觉好些?”
小乞丐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说:“刚刚好痛啊,现在感觉舒服好多,肚子里暖暖的。”
其他小乞丐一听纷纷叫道:“姐姐,你给他吃的是仙丹吗?我们也想吃。”
叶熙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是药三分毒,这可是救命的,不是糖丸子。”
小乞丐们见两人面色和善,便大了胆子围了过来,他们两个穿的虽然不算奢华,但是布料考究,熏香怡人,一看就是有钱人家。有甚者伸出手祈求给一点银子,能让他们吃顿饱饭。
陆昭不动声色的往后小退了一步,温和的看着叶熙掏出荷包在其中拿了两贯钱分给小乞丐。平日里的她话不多表情也淡,难得看到她这么温柔的对着一群小孩子卸下心房。
小乞丐们看到有钱分马上一拥而上,有两个小乞儿互相对视一眼,手偷偷的去卸叶熙的荷包,另一个挤来挤去转移注意力。不想一切早已被陆昭尽收眼底,他没出声,只是挑挑眉好笑的看着他们的动作。
分完钱小乞丐们一哄而散,叶熙拍拍手回头道:“我想起阿元了,当年我回任家见到他的时候,也就这么大点。”
“你说的阿元,可是你父亲任平生和继室叶流依生的那个弟弟?”
“不错。叶流依将我送到陵山十年,我踩着死人堆活下来,焉能不恨。我回到孟府的时候,她的脸色可是精彩的很,我以为任平生好歹会对我有些父女情谊,可惜我想错了。只有阿元,那孩子从第一天见我就一直粘着我,姐姐长姐姐短,一开始我还嫌他烦。后来听下人们谈起,这孩子从小便不得父爱,叶流依对他也不甚关怀,一个小孩子孤孤单单在任家长大,怕是比我在陵山也好不到那里去。”
平日里的叶熙高冷又毒舌,难得见她有如此神色温柔的时候。可听在陆昭耳中,相比较任清元被父母淡忘的十年,他却是只心疼叶熙小小年纪被送往陵山生死无门的十年。
“阿昭,你体会过血浓于水的感觉吗?”
陆昭摇摇头,他这种尴尬的身世,从小到大想害死他的人不计其数,看他不顺眼的更是数不胜数,怎么可能体验得到血浓于水,这种奢望不适用于皇家。
“其实我也没怎么体验过,我娘去的早,对她我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不甚清楚。知道我为什么迟迟未向叶流依报复吗?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阿元,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我娘吧,不管叶流依对我如何,她终究是我母亲的亲妹妹,终究是阿元的亲娘,斯人已逝,活着的人也只能做好活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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