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又下起了大雪,地面上一层厚厚的雪霜,路面冰滑,人踩在上面发出吱呀的响声。寒风凛冽,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雪后的宫中极冷,领路的宫女尽心尽力地撑着伞,领着阮云禾走在宫道上。阮云禾头戴黑色帷帽,裹了厚厚一身白狐披风,胸口缀了一小块白布,是尚在孝期的打扮。
她走到合康宫门前,忽的瞥见有人立在廊檐下。今日风雪这么大,廊下根本避不了雪,那人站在那里,却仍然笔挺如松,只不过一身雪白的袍子,与雪花融合到一处,似乎是太子?
秦自年一身厚袄,规规矩矩立在檐下,雪花飞了他满身满脸,他也只是站着。风雪中,他嘴唇发青,脸色苍白,却像是一根木雕一般一动不动。
秦自年听到脚步声缓慢地抬起头来。他望着阮云禾,眼眸漆黑如墨,看着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越来越近,终于在离他五六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的脸孔隐藏在帷帽下,微微俯身行礼,声音清淡无波:“见过太子殿下。”
秦自年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眼眸深邃幽深,却又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伤感,他张了张口,只道:“太后在等着你,进去吧。”
阮云禾心下疑惑,却不愿多问,只福了福身子,就转身往内室走。
阮云禾在宫人们的簇拥下进了合康宫。合康宫内灯火通明,炭火充裕,她在众人服侍下洗净双手,换了衣衫,给太后请了安,才坐到了座位上。
太后穿着一件暗红色镶边绣梅花纹缎袄,一条暗红色百褶裙,头上带着凤凰祥云髻,发髻间插着一支镂空金累丝点翠衔珠步摇,看起来神采奕奕,并无老态。
她坐在上首,目光落在阮云禾身上,声音不自主带了些怜爱:“不过半月不见,云禾瘦了许多。”
阮云禾低下头,轻抚着胸口的白麻布。祖父算是太后的恩师,故而太后平日里对阮家十分照拂,连父亲暗地里组建玄堂她也不加责怪,甚至还搭了把手。对于太后这样的上位者来说,即便是这些小小的传召,问候,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
突然有宫人来报:“太后,太子在廊下晕过去了!”
太后眉头微蹙,冷着脸道:“才站了两个时辰,这么不禁冻?”
宫人接道:“今日风大,廊下不遮雪,太子恐是淋了雪湿了衣服。”
太后沉吟片刻:“扶去偏殿叫太医来看看,没什么事就让他回去,哀家不想见他。”
宫人应了声,忙去搀扶太子离去。太后吩咐完了,才看着阮云禾,语调平缓:“云禾敏慧,想必早看出他的那点心思了。原是你们少时之谊,哀家不该加以干涉,但他毕竟是太子。阮家嫡枝皆是清贵,不该和这些乱七八糟的扯上关系,先前瑞王去阮府提亲,若非你父亲首肯,哀家也是不大乐意的。”
阮云禾垂首乖巧道:“云禾明白,太后宽仁慈善,对云禾的疼惜云禾记在心里。”
太后看着她,微微点头,又道:“太子瞧着还算端肃,骨子里却是个混账的,哀家刚为他定下亲事就敢来违逆哀家。正是年边上,你这几日除了皇宴都待在哀家这里,不要碰上他了。”
阮云禾寻思着,纵然秦自年看她的眼神不太清白,怎么在太后口中他好似个登徒子?
她甜甜一笑:“云禾进宫本就是为陪伴太后,自然要在太后身边的。”
太后听了这句话十分受用,笑眯眯地点头:“好孩子,你是个乖巧懂事的。”
说话间,一名宫女进来禀报:“太后,清延宫莹儿求见。”
太后皱起眉,颇为不悦道,“让她进来。”
阮云禾听莹儿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似乎是玄堂里的人。玄堂里人其实不多,二十个不到的女子,她早已一一记下。
没多久,一个相貌清丽的女子惶惶惑惑地走进来,向太后磕了一个头:"奴婢参见太后娘娘,见过阮小姐。"
太后看着她,冷哼一声:“三天两头往哀家这里跑,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是哀家的人?”
莹儿落了两滴清泪,又连忙擦去,膝行两步跪伏在地:“奴婢并非有意烦扰太后,实在是家父……愈加病重了。家书急催,父亲只想临终前见奴婢一面……”
她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肩膀耸动,显然是伤心之极。
太后揉着眉心:“你家覆灭之际受阮太傅恩惠,能保全全家性命就是天大的好事,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老实做个影子也就罢了,宫规森严,哀家凭什么对你法外开恩?”
莹儿哭得更厉害,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太后。太后看得心烦,挥手示意她退下,她便满面悲戚地站起来,抽噎着退出去了。
太后支起手抵着额头,又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吵得哀家头疼,你也下去吧,哀家歇会儿。”
阮云禾恭敬地答应了一声,起身告辞。刚走出宫门,就见莹儿摔在雪地里,身子不住地颤抖。她心中一惊,吩咐身边的丫鬟将莹儿从雪地里扶了起来,莹儿挣扎了两下便不再抗拒,由着丫鬟拉起了自己的胳膊。
阮云禾将她安顿在暖阁内,又叫宫人送了热茶糕点上来,让她先喝了暖身子。莹儿捧着茶杯喝了几口,脸颊渐渐恢复了血色,她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阮小姐,奴婢有话要与您说。”
莹儿放下茶盏,向阮云禾行了一礼:“奴婢想探望父亲不假,可奴婢不是傻子,也不敢妄想。今日来此,皆是太后授意。”
“阮小姐可知,奴婢老家……”
“江南同州,是不是?”阮云禾垂下眼帘,嘲讽一笑。
莹儿不禁呆住,喃喃道:“阮小姐都知道?太后吩咐奴婢故意说出老家所在,以求您帮忙。”
她又咬了咬牙:“奴婢全家都是阮太傅救的,这条命也是阮小姐的,奴婢不想做太后的眼睛,奴婢只听阮小姐的。”
阮云禾想了片刻,声音轻似耳语:“那好,我便吩咐你一事,初三后我会离宫,到时候你我互换身份,你以我的名义去同州探望你父亲。”
莹儿先是大喜,连磕了几个头,随即又面露疑惑:“互换身份?”
阮云禾眨了眨眼,伸出一指示意她噤声:“是,且我没有别的事吩咐你,你只消做你自己的事。只是,除了见你父亲,不得让第三个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莹儿虽然不解,却满面感激,不做他疑:“奴婢多谢阮小姐!”
“你回去吧,晚些时候我再去找你。”
莹儿依言离去,阮云禾站在宫门处,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沉默了半晌,才转过身子,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她抚了抚身上的狐皮大氅,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心里总有不真切的感觉。
从前宫里下雪时,也是这么白莹莹的一地,太后亲自从合康宫里出来迎她,一边笑眯眯喊着“云禾”一边拿厚厚的披风裹了她。
她低着头走在雪地里,仿佛还是旧日宫道,仿佛一抬头就能看到那个满眼风光的太后,拉了她的手,风风火火地吩咐下人把宫里的炭火烧得旺些。
“云禾可受不得冻的!”
不知道何时起,太后的眼里少了疼爱,多了算计。她总是笑着跟自己说话,但是话里的深意谁都猜不透。
太后不是慈悲之辈,她能施与宠爱也能收回恩赐,连她唯一的亲生女儿嫁去同州后,她也不曾遣人去探望过,更未曾听说周云绮回京探亲。
亲生女儿尚且如此,自己只不过是她老师的孙女,幼时乖巧讨了她几分喜欢罢了,怎么敢奢望她真心以待?
阮云禾的住处就在合康宫东侧,眼看天色渐晚,她更衣梳妆后,在面具上盖了一层黑纱,便带着随侍的丫鬟先行去了除夕夜宴的晗庆殿。
宫中的除夕夜宴都是王公侯爵们的家宴,阮家本也是没有资格来的,阮云禾是太后亲召,倒是个例外。
她走到大殿前时,就见大殿内灯火通明,里面传出阵阵笑谈声。
阮云禾眼下正守制,胸口一块白麻就能免了各式应酬。她如今算半个笑话,也不打算多与各路贵女们费口舌,便想着进去见个礼就走人,只当没来过这一趟。
然而天不遂人愿,笑话走到哪里都有人笑话,她甫一走入殿中,就见四面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阮云禾心中不悦,抬眸向殿中扫视一圈。
她懒得理会这些人,寻了位置坐下,等着皇帝过来她便告退。
刚刚坐下,便有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是堂嫂么?真是好久不见。上回我的生辰你都没来,今日再不理我,我可不依。”
阮云禾转头去看,见是承华郡主,登时有些倒胃口。若是换做平时她还能应酬一番,可她在贤王府已经见识过这位郡主的刁蛮无理,实在是不想与她虚与委蛇。
她正要开口敷衍,又有一人接过话头:“郡主可要慎言,不是说瑞王世子预备去退婚了吗?这声堂嫂,只怕阮小姐不敢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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