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会贤堂,郭大夫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天青色陶瓷瓶,捋着胡须说:“花大将军,上回的毒老夫还未能尽解,此药是大补丹,中和了七十二味名贵草药,对身体大有裨益,将军可了做养护,权当补气。”朝颜抬手接了药瓶。
“无妨,只总是犯头疼症,记性不大好,别的倒不碍事。”花清眠估计那药粉不过是普通蒙汗药,她有心搅乱药效,就做此说。
郭大夫神秘一笑,“这药好东西哦!只比女王的延年益寿丹少三味药!”
“那我给受了皮肉伤的人吃,补么?”花清眠问。郭大夫曾受过花清眠亡故的父亲花老王爷的恩惠,待她很好。想来这是特为她研制的补药。
“将军又受伤了?哪里?”郭大夫面色忽又变得紧张。
花清眠摇头,道:“我急着请郭大夫来,不是我。还请大夫看下百里公子,他这几日睡得极不好,白日里又一直在盗冷汗。”
朝颜寻了小凳,摆到百里逢集的床边,郭大夫拿出药枕,坐在凳上,给百里逢集号了脉,他指尖在百里逢集脉上停了许久,又掀了掀他眼皮,轻叹了口气。昔日邺国第一公子沦落如此地步,不禁唏嘘,他明显眼中闪烁了几下。
这样的眼神,花清眠近来可看得太多了,无比熟悉。是不忍心,是同情。
因百里逢集在水牢捱得一身病态,他又生得倾长,广衣长袖被风一吹,配上他那冷艳绝绝的容颜,自带三分薄情,七分可怜,是人都被他这副姿态欺骗,觉得花清眠日日虐待他。
朝颜最近每每外出,都要带回来城中编排花清眠如何折磨面首的故事。时日一长,嚼舌根的人都忘记百里逢集是敌国将军了,权当他是入赘花月国的“小郎君”看待,还因着他惊为天人的容颜,对他多有怜爱!花清眠感慨,世风一直日下,千百年来如此,以颜值为尊。只是自己着实冤枉,奋力救百里逢集,许也落不下好,可虐人的名声,她是坐定了。
郭大夫询问:“可否脱衣,让老儿看一下伤口?”
朝颜冲着门口唤人:“来个小厮,给百里公子换衣。”
没想到昏睡许久的百里逢集,这时却醒了,他煞白的脸冲着郭大夫点点头,算是施礼,又缓缓坐起身来,“我……自己来。”
朝颜出内室,让小厮不必来,顺便就别过头去。
百里逢集抬头看着花清眠,示意她也需转头。
花清眠瞥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郭大夫,眼睛眨了两下,又望回来,对着百里逢集说:“脱啊,难不成让本将军动手?”
百里逢集颤颤巍巍起身站在床下,将外面大袖衫脱下,挂在屏风上,又伸手解开腰间上襦的系带。
花清眠瞧着他虚弱无力的模样,不禁感慨,都被伤口折磨成这鬼样子,站都站不稳了,还记得言行端方,身上穿戴得极整齐。这不,脱衣也挺费劲的。若不是端着大将军的夹子,花清眠恨不得帮他一把,让他少疼些呢。
里里外外统共穿了三层,直到褪去最里一层,露出后背来。
满目疮痍,伤痕累累。
郭大夫抻着他下头的衣衫,往下瞧了瞧,不禁发出“啧”的一声。他身上竟全是鞭痕,皮开肉绽,没一寸好肉,颇为动容。饶是他行医三十余载,也是头一遭见到这般严重的伤口,而更为难得一见的是,身上烂成这副模样,百里逢集还能端得整齐,“世家公子”之名,行正形端,他确实做到了极致。郭大夫对这位敌国将军,多了一丝敬佩,问道:“这伤……”
“我伤的。”花清眠解释着,“还请郭大夫尽力医治。”
“外表的伤,已延至筋骨。断不能再填新伤了,不若皮肤溃烂练成片,华佗在世也难救。”
“多久能痊愈?”花清眠要看自己何时才能把他送走。
“短则一月,多则半年。前提是不要再受伤。百里公子肺腑里也有疾,不要再添风寒才好。”
“花清眠“嗯”了一声,见郭大夫欲言又止,说:“郭大夫可是有话?但说无妨。”
“先前将军府上的人,从我这里拿的那些药,也不宜给他用了。那些药全是灭精气的,只会加重他的病情。”
“什么药?”花清眠问。
“助情药和杀精药。”郭大夫招手示意花清眠同他出了内室,踏过门槛,又低头靠近将军些,小声道:“床笫上的事,也不宜动粗了。”
“……”花清眠觉得头大,在这个世界里,她做的最多的动作怕就是无语和扶额了。显然郭大夫曲解了她的意思。她想说自己伤了百里逢集,让大夫好好治疗。郭大夫以为他的伤,是夜里被她在床上抽鞭子所致。好似彻底是说不清了。
她晓得如今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给百里逢集看病才是要紧。这几日她睡得也是不好,因百里逢集夜里总是不得安生。这是病,也许是生在心上的。问道:“他夜夜梦里哭,郭大夫可否给他开些助眠的药呢?”
“应是疼痛难忍,我加些镇痛的药来。”
“不是疼。”这几日花清眠也算看明白百里逢集的性子了,哪怕伤口溃烂,头都烧得不清楚了,人前也要端得一副方正模样,他断是不会叫疼的。她曾想,许是刀断了他头,他都能不吭一声吧,何况是疼哭呢。
花清眠想了想,说:“他家中亲人尽已亡故,想必郭大夫也略有耳闻。他夜里睡得不踏实,像是做噩梦,整个人都处在极度恐惧又紧张的边缘。我想,许是忧思过重,心中郁结难舒吧。”
“心病还需心药医。”郭大夫叹了口气:“我可以给他开些安眠、梳理气的药物,不过治标不治本。或许,让他看开些,看淡些吧。”
“那大补丸,他能吃么?”花清眠问。
“可以的。”郭大夫抬眼打量了一眼花清眠,“看来将军待百里公子是真心啊,花老王爷在天有灵,也安心了。”
“他……他如今孤身一人,入了将军府,就是我这府里的人了,我定是要让他好生活着才是。”
郭大夫捋着胡须,“百里公子往后也算不得邺国的人了,如今落在将军府上,也算是重生,权当自己从头来过吧。可若这般夜夜噩梦,怕也不是长久之相。他自己若是不看淡,想通些,心病比身病还拖累人呢。”
这如何看淡呢。花清眠点点头,“那我想想法子。”
两人在外屋说的话,被站在屏风后穿衣的百里逢集听了去。原来花清眠竟然有这样的一面,倒是让他刮目相看了。他吃力得穿好衣服,才挨得床沿,身上一虚,倒了过去。
朝颜去送郭大夫取药时,花清眠取了茶杯,欲将郭大夫赠的大补药给百里逢集吃。放药瓶的木匣子里,有着软骨散的解药,她没有丝毫犹豫,将那解药也取了一粒,按入软软的大补丸的药丸子里。只一转身,见百里逢集躺在床上已经晕过去了。啧啧,就这身子骨,花清眠忙吼一嗓子,叫仆人打水来。
她将百里逢集扶起来,靠在床头,将丸药放在他嘴里,“这是大补丸,郭大夫说对身体很好,你只消吃了,身体会好得快一些。若是能听见我说话,就乖乖咽了。”她将茶杯端到百里逢集嘴边,好在他没反抗,顺从吞了进去。
朝颜再入屋,就见花清眠拿着一方丝帕在给百里逢集擦汗,朝颜一愣,“小姐,这是真动情了?”
花清眠没答,将丝帕扔到铜盆里,嘱咐边上站着的家仆,“这个帕子不吸水,换个棉布来。”支走了人,花清眠问朝颜:“我周围是不是应该有十八个……”十八个面首。原书上花清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色批。
朝颜:“你说十八俊?圈在后院聚骏苑,原本下月十五去拜佛前要去检查的。”
十八俊?怎么听着跟养了一个风月馆似的。原主养男人还是有一手的,都赶上养了一打半扬州瘦马似的。不过眼下花清眠无暇顾及,一说到下月去浮屠寺拜佛,她就有些期待,问:“今天什么日子?”
“二十。”
离下月十五还有二十日,不知道百里逢集伤能好到什么地步,要尽快养护才是,“快去煎药来,弄些软和好消化的饭来。”
“将军真是性情大变,有了男人就不一样了?”朝颜出了钟灵苑就往后厨跑,一路上自言自语着。
“你也发现将军变了?”江寻易办完差事,在门口等候多时。
朝颜点点头,还尝试着解释给江寻易听,“这就如同你们男人有了女人,百练钢成了绕指柔,啧啧,果然情爱的滋润不一样。我先前还真小看这百里逢集了。不,以后得称一句百里公子,虽然没有名分,但也是小姐裙下客。”
“你不觉得将军好似整个人都变了么?”江寻易追问。
朝颜一笑,“那你倒是说,这变化是好了还是坏了?是不是再不像从前那般易怒冷血,这是不是变好了?”
江寻易不语,难道中毒忘了过往的烦心事,忘却烦恼,真让人能变得平静?那这岂是毒药?简直是忘忧药了。
“军师,”朝颜叹了口气,“江大哥,你见小姐这些年,防公主防世子,还要时时提防上头的人,他们可都是她最亲近的人,可却处处算计她。难得她寻个机缘,忘掉些不开心的事,难得她有这个运气,遇到个上心的人。我们该替她开心。”
江寻易点点头,朝着钟灵苑走去,“我去看看她。”
门口的仆人通传后,江寻易入了屋里,见花清眠在给百里逢集贴帕子,他还是惊讶了一下,低唤了句:“阿简。”阿简是花清眠还未开府时,在花老王爷府上时的小名。
私下无人时,朝颜唤花清眠“小姐”,江寻易唤花清眠“阿简”,这是他们多年来相依为命的情分。
“寻易来了。”花清眠手上动作未停。她是什么样子的人,做什么事情,丝毫不介意被江寻易看见。若这世间还有人值得她信任,只江寻易和朝颜了。
“这月十五的时候,你病着,没有买果子赏月,我等下出去买些来,晚上你百里公子吃吧。今日想吃枣花糕还是桂花糕?”江寻易和朝颜入府时间差不多,那时候花老王爷刚过世,只留花清眠一个孤女。女王怕她在花王爷府过于哀伤,就赐了她如今的府邸来。巧在那时候,她救了手上的江寻易,捡了成为孤儿的朝颜,三人亦亲亦友,一路扶持走到今日。
是以,三人每月十五夜里都一起吃果子赏月,那一夜,无主仆之分,更似家人。
这事朝颜同花清眠讲过,她知晓,便说:“是我忘记了。下月十五夜里,我们去望月楼吃酒吧,权当补了两月的欢宴。”
“好,一言为定。”
“寻易,还有一事相求。”花清眠想着百里逢集的心病,或许可以让江寻易一试。
“何事?只管说来,你我之间,何必提一个‘求’字?”
“我想让他活着。”花清眠指着床上的百里逢集说:“大夫道他如今心病难医,需得自己看开。你成日里念经拜佛,可否带上他,让他放下过去,从头开始?”
“谈经论道这事于我不难,与百里公子对弈评诗也好说,只是他自己是否愿意看得开,需看个人造化了。”江寻易笑了笑,退出内室。
钟灵苑外的水榭边上,两个丫鬟端着铜盆、拿着一摞棉布巾,一面小碎步跑着,一面相互催促:“快些,快些!将军要得急。百里公子还发烧呢!你没瞧见将军那模样,真真的心疼呢!”
“阿简,她真的上心了……”江寻易回头望着钟灵苑的月拱门,悠悠叹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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