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蒙蒙亮,太阳还不曾见影,章府下人们却早已开始扫洒庭院,服侍主子宾客。
宋微言想了半夜,那现场她早已经记得七七八八,又觉得昨晚的两人比较靠谱,一大早便去了落雪堂。
昨天傍晚该收的大半已经收拾走烧了,地上残留的痕迹并不多。她又拖洗了大半个时辰,看着桌地干净得可以交差了才放下心来。
离仆人们用饭还有三刻,她将那伤痕斑驳的桌柱和床沿涂补了混色的新漆料,又赶忙费劲儿拆了太师椅,就绕过罗月堂沿着没住宾客的方向一路出去。
虽说柱子身材匀称,身上不显还小有些肌肉,可是在一身怪力失灵的时候,她作为一个女子力气小仍是个不争的事实。宋微言抓着紧走也是几步一歇,左歪右扭地抱着这边的物什走到了小院。
近日府里来人多,护院已是换了一班。
同铺的石通和几个兄弟刚交完班子路过,好巧不巧堵在了院子口碰面,只见他刻意攥着自己棍子一脸臭屁地走过来,不经意间挺了挺结实的胸肌,斜睨着眼前人哼了声“小鸡崽子”。
嗯,你厉害,你厉害两天前被迷倒睡得跟猪一样。
宋微言一哼撇过了头,默默翻了个白眼。
柱子本身好像自带了隐身技能,没什么存在感。
可说实话,石通是整个章家里,除了紫苏和刚找上他处理落雪堂的二管事之外,为数不多能叫出自己名字的人——还能精准地在路上一眼认出自己。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男人离开的背影,眯了眯星眸:小屁孩儿,看在这一点上,姐姐先不跟你计较。
费了半天气力,宋微言把东西挪进了次厨。
这处做饭的李妈妈心领神会,笑着迎上去说“呦,你过来了。”
见有人上去,其余几个婆子只抬头看了几眼,便接着做自己的菜了。
收到了李妈妈的眼神后,宋微言立马笑着回话:“椅子用久了坏了,管家命我送来,给厨房添柴。”
“赶巧了不是,直接搬这个炉子处来,给大公子煨着汤药。厨房人手不够,你若是活计做完了帮忙看会儿。老爷身子吃力,我去那边给做个粥。”
宋微言笑着点头答应,这方就没了声响,也没人再往此处留神。
不一会儿,一个小书童也跑了过来烧火开灶,这边都是煨药的炉灶。
来人见她在这儿后眼神一亮,本欲招呼,只是宋微言一心想着昨夜的线索并没看见他的神色。她习惯性微笑地点了头,又随手塞给了那小书童一个板凳腿儿烧火。
这人是二公子院子里的,举止好似也沾染了一点书卷气,见此也就斯斯文文地朝宋微言答了声谢。注意到宋微言一脸思索状,他抬眼看了看四周蒸腾的雾气和来往的人,便不再开口,各做着各的活儿。
两个炉子的味道都苦得呛人。
宋微言揉了揉鼻子。
今日有事,赶着点做饭也是匆忙闹挺。宋微言索性就烧着火吃了趟刚出炉的馒头。只是短时间这一炉子烧不完,她只是将有些印记的部分塞进了炉子里,坐着等了一会儿。
开餐时,俩厨房来往的人多,李妈妈笑着看了地上一眼,就示意柱子可以走了,宋微言也不客气,挥挥手直接走去前庭。
前庭是被围住的长方形。
那一处梧桐秋叶看似高大,人却总在不经意间,被庭中不起眼的两株丹桂的香气带走思绪。
自然,这个时候,占据人大脑的是那大片大片的白布,假花和纸马。
“朝颜已逝,风木同悲。
嘉德长存,望云思亲。”
路过灵堂,她没去看躺着的自己。
挽联写得戚戚,好似这人生前多得珍重。可留下来的人想要过自己的日子,那人的过往也只是随着飞流的时间一起藏在棺椁里。
走到墙角处,脚上绑着的白布条松了,宋微言自顾嘲笑了一声,蹲在角落又把它绑紧实了,一抬眼,便看见灵堂前的两个丫头行为怪怪的。
用饭时间,前庭无人走动,这处只留了两个下人值守。可她总觉得不太对劲。
宋微言手抵着青灰的墙边紧忙贴上去藏好身子,侧目一瞧,便见两个丫头站了起来,身姿也越发高大。
她仔细回忆着,府里的丫头这半年来自己大多都见过,什么时候招过这么壮的
直到两人走向棺椁,伸手推开了盖子,其中一人转过脸来
虽然一脸脂粉,可
怎么看都像是个男人!
所以,这年头都流行玩儿换装play吗?
宋微言瞪着自己那双卡姿兰大眼努力看着两人的五官。
有点好看。
不对!有点眼熟。好像曾在哪里见过,却又记不起来了。
还是说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宋微言皱眉想想无果,又见两人神态肃穆地对着棺椁行了一礼,动作十分敬重,方才对着方蕴的尸体上下其手。
宋微言这才忍住没有出去。只是看两人一行一顿,这验尸似是有些水准。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见两人一脸阴沉凝重地合上了棺椁,走到灵堂正中,一前一后地给方蕴上了香。
方家许久未见过的远房表亲?镇子的人?还是官家的?宋微言细细的搜索了自己的记忆,又想不起来自己何时与这人有过交集。
“方蕴,敬你,此一生。”
她似乎听见风中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但声音又不真切。
不过,这确实是她的心声。
18年,太短太坎坷,但这个生活在后院的女子从未放弃过坚强和善良。
敬你,此短短的一生。
宋微言感觉心里沉沉地憋得难受,重重吐了一口气后,她闷着头转身走了。
也恰是算好的时间。
两位管事在徽代院刚回过话出来,正看着小池枯萎的荷叶,商量着府里接下来的安排。
停灵已有小三天了,今日准备正午时出殡下葬。
而找到两人后,宋微言也只是默默在一旁站定,距离不远不近,恰是常人听不清,她能听到些的地方。
众人眼中的安全距离。
两人说话间,瞄了眼一旁不声不响做隐形人的柱子,再相视时,就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神。片刻后,二管事朝大管家俯了身子,扭头就带着宋微言往落雪堂走去。
“不错。”细细的扫视完屋子一圈,二管事点着头走了屋子。
落雪堂落了锁。
据说这里是府里孩子读书处,准备给府里的小少公子开蒙用。
他站在门前,笑着看了眼宋微言,宋微言即刻会意,低头呆呆地答道:“小的这两日将府里的书堂扫洒好了,年后孙少爷们读书会舒适些。”
“那屋里的杂物呢?”
“良久未用,落了灰的都烧了。废弃木材今早同李妈妈一起窜炉子里烧火煨汤了。”
钱帛上交了一部分,其余的她都埋到别处了。
“好小子。”二管家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午时出葬,你来前头招呼。这几日夫人去得急,阖府都忙得不沾脚。明日许你天假,休息休息。”
临走前又悠悠说:“三夫人故去了,眼下不知三公子回不回来。你收拾收拾,来老爷院里干活吧。”
懵懂、呆愣、很惊喜;
磕头、跪谢、表忠心。
一条龙服务刻画得出神入化又丝滑。宋微言在努力地表演。
眼前人已经走远了,她慢慢起身,看着落雪堂一声叹,又面无表情地往前院走去。
去前院,好事。
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章老爷掌着前庭与自己的徽代院,进了那儿,就是由三等杂役升到了二等小役。
“自己”竟然借着“自己”的光,升了职?
呵,好离谱。
宋微言面带嘲讽地摇了摇头。
她很想搞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但照着章家的咖位和护院的人数,闹灵堂的成功率并不大;又或许是,自己心里想为方蕴保留最后一丝安宁的想法在作祟,总之她不太想在这件事儿上做文章。
但是来往吊唁的人应当还在,在前院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没几步,一人突然横空出现,截和般挡到了她的面前,撞了宋微言一个趔趄。
来人平日尽是一副万事看淡的样子,现下正狐疑地盯着自己,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堵着路活像是一座墙。
“为了讨好那二胖子,又替他卖了什么命?”石通一脸鄙夷地挡住了她的去路,大手撑着棍子说道,“紫苏真是瞎了眼,整天追着你跑。”
宋微言摸了摸鼻子,她能解释这事儿落自己头上很随机吗?不能。
虽然正如她所愿。
她看了眼石通,见他正一脸中二地凝视着自己,一股“呵,小人,我已经将你看透了”的神情,顿时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烦人,让开。”
“溜须拍马的小白脸!”石通像是看通了她一般,啐了一口,对她嗤之以鼻却又一边跟着她走。
小白脸
宋微言脑海中无端就浮起了灵堂前,那两个身材高大“窈窕”又满脸脂粉异常白净的人的脸。
“怎么,心虚了。”
“平日见你不哼不响,怎么尽往功利上凑。”
“名利虚作,莫学走狗,让我瞧不上你。”
一路走一路喋喋不休。
石通平日与紫苏走得很近。宋微言想着,但凡这‘好室友’能拿出钻研她的一半的劲头研究怎么追女孩,加上他本身长得又俊俏,除了嘴傲娇最强一脸中二,其实人品并不差的,何必把矛头对准自己呢?
努努力紫苏应该早就能追到手了啊
不过这货绝对是活儿少闲的,一天到晚不干事,净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盯着了。
嗯,也有可能是在羡艳爷的内秀与不露山水的美貌。
她想着。
——
今日午饭用的极早,未到午时众人皆已回到了灵堂。
可前庭的啜泣声隐隐约约不曾停过。
宋微言刚走到这儿就接了新的活计。
她方家的亲戚来了。
方蕴的大伯母方刘氏晚了两个儿子一步,方才刚到。现下正坐在灵前,掩面对章老爷正说着什么。
宋微言捧着白麻布递给方刘氏。她看见自己大伯母眼下发青,也不知是真担忧没睡好还是舟车劳顿导致的,总之看起来面色不太好。
方家在州里面开着镖局,方刘氏说近日丈夫出镖,要过些时日才能回。现在怕是还没收到侄女故去的消息。
门口是她大伯家的好堂弟。
两个人在门槛处立着,正盯着方蕴的棺椁发呆。两兄弟向来有些好勇斗狠,对她这个姐姐也欺压甚多,可此时却显得格外安静。
宋微言突然想起了方蕴的记忆。十岁她父母走镖意外去世,同行离世的还有大伯的长子,大伯母认为这一切是弟弟弟媳保护不周导致,但经此也不再让自己的次子们习武走镖。
家里老人痛失次子、长孙,不久也双双辞世。
接着大伯父继承了家业,家里多养着方蕴一人。后几年来,兄弟姊妹住得近了,生活之间难免有些龃龉,什么捧高踩低、冷嘲热讽一道两人使得透透的,这俩货没少在背地里欺负方蕴。
加之孤女无依,她少时的生活并不好过直到两年前上元节众目睽睽之下落水后,急匆匆嫁给了章家的养子。
宋微言思绪深了,正发着愣,眼里突然出现了两个紫色的衣靴。
她神情一肃,抬眼便见到两个书生样子的年轻人,面相平平,过来便向章守泰施礼。
其中一人说:“望您老保重身体,节哀顺变。此番未能等到贤弟,在下与士仁兄还有事,只得先行一步。”
不是。
声音不对。
宋微言心下黯然,便见那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这人和昨日见到的衣服、身量相似,但声音有着明显差距,步伐也虚浮,不似昨日那人的坦然稳健。
丝丝缕缕的桂香中弥漫着什么语言,沉淀在人们生了灰的识海。
午时一刻,他们启程了,章家除了老爷章守泰悲痛随行,同辈只章二出来相送。
宋微言就在随行的队伍里,她拿着纸钱跟在了方家人身后,走着走着就听到小堂弟语气低弱地说了声:“娘,小贱堂姐走得似乎有些问题。”
大伯母哭丧的肩一顿,闻言兀得转身,厉色砰的一声打了下他的脑袋:“捣蛋作妖的,莫要乱说话。”
“没有乱说。”他小声反驳,“昨晚有人往我房间里扔东西。大哥也看见了。”
本就不准备来,若不是看在章家的颜面上,母亲又严相逼令,他才不想来找晦气。
只是没想到他神色紧张地挠了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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