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街上吵吵闹闹,行队的喇叭唢呐刺耳,宋微言依旧听出,自己的好堂弟声音发虚,中间还带着那么一丝颤抖。
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突然怀疑起了自己所谓的“心绞痛骤逝”不是那么对劲儿。
她只在后边看到他的手往腰间去了,侧身漏出那半截掏出的染血的荷包。
哟吼,这不是她的东西吗?
哼,真有意思宋微言两眼一眯,纤舒挺翘的睫毛中透出黑亮的光。
她的眼神有些危险。
那东西甫一露面,右侧的大堂哥方显集就黑青着脸,一伸胳膊用力把弟弟的手捣了回去,动作大的显得有些蛮横暴力。
“这是?”方刘氏小声问道。
方显集绕过娘亲锤了一下自己的蠢弟弟,沉着声,瞪眼厉色问,“不是让你扔了吗,怎么还带在身上?”
方刘氏不知这荷包是谁的物件,可她一看那绣样就知道是女子的东西,更别提上面还粘着血。她心下紧张,一把拽来身边的儿子的胳膊,凑近身颤声问道,“诶呦天杀的,这是什么啊?”
“娘您弄疼我了。这料子烧不透,一整天都在章家,丢哪儿被发现了怎么办啊”
昨晚两人睡得好好的,突然被这东西砸醒,他还以为遭了贼呢。等两人再掌灯看清楚,差点吓得尿了裤子。
这是方蕴的荷包。
先前,兄弟二人每次上坊间买乐子缺钱了,都会给她写信,用荷包做信物威胁她给哥俩寄钱。章家是大户,总也亏待不了这位少夫人的,两人总觉得自己的好堂姐向来脾气软、逆来顺受,以此偷摸的拿点零花钱,次次管用。
那染血的荷包里,还包着半锭银元宝,不知是两人被吓得恍惚了还是怎么,竟觉得那元宝凹陷处积的血湿漉漉,摸着还是温热的。
里面那纸,那纸他看一眼就想起来,是三月写的最后一封要钱的信。那信纸血墨模糊,他哆嗦着当即就给撕碎烧了,好一夜没睡。怎知这弟弟又另给荷包装上,还随身带了出来!
“你们这俩讨债鬼。”方刘氏脸都白了。
讨债讨债鬼
说者无意,大太阳下,方家二兄弟原地齐生生打了个寒噤。
后头的宋微言听着这话,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往事似乎如烟去。
吃瓜群众不别那丧气,三三两两,驻足在路边的摊子前不时探头,隔得老远不知说些什么,眼神穿过喇叭唢呐看看究竟。
只受过他家恩惠的一丛人有不时地随着走。
漫天纷飞的白纸和古冢一抔温热的灰烬告别了方蕴。
风住尘香,高空段云。
路上,宋微言看到净香堂的老板一脸黯淡,失魂落魄地跟着下葬的队伍,而后掩面崩溃地大哭。
宋安年逾五十,算起来比章家老爷——方蕴的公公还长一岁。他一身灰袍大褂,头上缠的发带也由以往的雪青色换成了黑色。以往宋微言总敦促着他要健康减肥的臃肿的身子,才几天间似乎也有些消瘦了。
虽则相处了大半年,但这般模样却是她没见过的。比起方伯母的啜泣和两位堂兄的不安,这位相识不久的叔伯倒显得真挚太多了。
下午返程时,宋微言与同行的人说要去解手,偷偷溜出了队伍。
祖坟是在县城往南,净香堂店铺就开在城中。
只是她发现宋安归去的方向不太对。
宋安家里之前为了给孩子治病,卖了城中的院子,一家人住在的南边鱼龙混杂的小街上。后来两人合开了净香铺的时候,宋微言将城中的房子又买回来给他住了。只如今,怎么又驻足在这个地方了。
她若有所思地跟了上去。
却见宋安往北目送完队伍后,像无主游魂似的,一脚深一脚浅地回了小街原先的住处。
宋微言打墙头破栅栏处往里一望,也发现了不对劲。
那院子一片土灰,像是还没怎么收拾。七岁的小孙子还穿着铺子雪青的小衫,乖乖蹲坐在屋口那低矮的木门槛子上看她送的小人册。宋安妻子迎了人,互相搀扶着进了里屋,半晌后又苍白着脸出来,一声不吭地往院里那个缺了口的大瓷缸里打水。
安叔这一家到底怎么了?
三天前不是这样。
三天前她们还言笑明朗地讲着净香堂的未来。
三天怎么会有这般变故?
宋微言一侧身躲进了路尽头阴影里,眉头紧锁、垂首沉吟着。
她不知是谁动作这么快,但她知道自己的净香堂绝对是出事了。
简直,凑巧地不得不让人多想些什么。
即使心里难受,却不敢耽误太久,宋微言紧步追上队伍,回了章府。
府里
还是那番繁忙的景象。
落月堂已经被‘李鬼’罗月堂代替了,院子里的几个人也已经被安置在了罗月堂——但毕竟三房这方没主子在,有点心思的已经牵针引线各自找关系去了。
树倒猢狲散,虽则,她们三房也不是什么大树。
宾客散尽,宋微言回去收拾东西时,那间落雪堂所属仆役房只剩了一个有些木讷的忠叔和两个没甚背景的小厮,暂时只管扫落雪堂院子外头的地。这三房人本身就不多,人员浮动也不会有多大。
那厢,石通正斜靠着门框上,伸脚踹了踹她刚刚受收拾好的箱子,嘟囔了句:“都拿些什么破烂。”
宋微言头也没抬:“自然没您的金贵。”
柱子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只一箱子的衣被,加几根看不出什么名堂的木雕。但宋微言觉得柱子应当是珍重它的,还是将这些东西带了上来。
“人走茶凉啊,三夫人先前对你们挺好的。”
“确实。”宋微言点了点头,这话她没法反驳,先前的方蕴是个好姑娘,后来她来了也不曾苛待过打工人。自己确实是个好人。
“前庭不比这儿清静,你这驴脑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废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瞧瞧你,一天到晚心里也不知道挂着个什么事儿,也不怕短命。”
是倒是挺短命的,贫道再长的寿元都经不住贼人乱杀啊
闻言,宋微言手一顿,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什么眼神儿,怪瘆人的”
石通等她收拾完东西,随手搬起箱子跟着一起往前头去了,路上不忘一直呛声。
“到了,求你的富贵去吧。”挥一挥衣袖,石通抱着自己腰间别的宝贝棍子,矜贵万分地转身走了。
宋微言送了他一串大写的无语,但心下确实也轻快了不少。
二等、三等小杂役的住所规制是一样的,不论前庭的倒座房抑或是哪房里。这厢,还是一样的大通铺,还是一样地不由自主。
酉时三刻,宋微言东西尚未收拾完,就被突然笑眯眯出现在门口的二管事喊出去喝茶了。
二管事名章水生,将将三十三,是章家的家生子。脸上总挂着一脸意气与笑容,身材有些发福,丫鬟小厮们关系好点儿的常管他叫二胖叔。
他大儿子墨宝在章家二公子院子里做小书童,年纪与柱子相似,先前柱子刚卖身进来里时曾替墨宝挡过几板子,只是宋微言没柱子的记忆,故并不知道。
因是家生子,又同章家几位主子关系匪浅,他们几个得力的管家、嬷嬷都住在隔壁小巷的几个院子里。
在宋微言看来,就像是小城市的一环旁安家。
这直接住在公司边上,不仅通勤时间少,还附送一套小房,也是相当惬意——但现实点说,致命之处是为人奴役,没有人权。
二管事今天不当值,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他家房门紧闭着,里面“柱子”呆着头听他的指示。
“吃点儿点心。”二管事示意他坐下。
宋微言抬头看了眼,恭顺地坐了下去,拿了一块糕点。
这几天顿顿馒头青菜不见荤腥,点心好啊,点心配肉,解馋养膘啊!不吃白不吃,出门一堆人看着,总不能在这儿处理了她。
宋·干饭人腼腆一笑,动作优雅含蓄却一点不慢,以至于她吃得开心,不一会儿那盘子里的东西就下了一半。
“哈哈,倒是实诚孩子。”二管事心脏一抽,面上却是爽朗的笑,眼角硬是挤出了几道褶子。
宋微言也憨憨地笑着,平平无奇的面孔上透出了几分青涩与不好意思接着就看到糕点上递过来了一杯酒。
呔!未成年人禁止饮酒!
宋微言心中登时战鼓响了起来。果然,这大半夜的不安好心。
二胖子的眼神精亮中带着一丝探究,宋微言在那注视下没办法,还是保守地喝了一口。
一口
又一口。
糟粕,酒桌文化。宋微言心下吐槽,不过柱子酒量还挺好,索性没出丑。她面上混混沌沌地,自己涣散了双眼,无甚焦距地举了杯子,朝着眼前的虚影中敬道:“叔,敬您。”
待二管事若有所思地接到酒后,又乖如鹌鹑地呆着不再吭声。
应和、声色、讨巧,该有的一项没有。宋微言心里都明白,却是一心烦躁,只想如何能最少地沾染这里。
你不动,我不动。
杯杯酒局在哑巴面前显得了无趣味。
半晌,在二管事怀疑面前的小子是不是酒困睡着的时候,便见“柱子”突然打了个酒嗝,又不动了。
他突然有一种被熬鹰了的错觉,只好悠悠开口:“这几日辛苦了。”
一杯酒递了过来。
哦吼~让我们恭喜柱子女士喜提询问酒一杯~宋微言心里无聊中莫名又嗨了起来。
面上还是那副样子,她呆呆一笑,摇了摇头。接过酒闷了一口,又咳嗽了起来,脸上除了憋的“腮红”外,又令增加了一股不自然的红,“咳咳,小人该做的。”
二管事提起酒壶,不动声色旁敲侧击道:“都在后头遇见过谁?”
又干了一杯,她忍住恶心,一颤一颤地答着“没见到人。”
说着,眼眶有点湿润。
她看见了二管事的腰微微坐直了,接着又酝酿了情绪,丝滑地过渡到酒后真情流露环节。
“有什么尽管说,你是我看重的人,自然不会委屈了你。”
要的就是这句话。
宋微言心里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无聊。真会唱戏啊虽然她同意并不想演,可这自我剖析的表水时刻恰又是必不可缺。
酒桌上能解决的事,真正说起来,都不算上事。
老实说她很烦这种世故,却不得不压下一切想法,恰如其分地抖了抖肩膀,一脸委屈地瑟缩道“不曾有什么。”
小白菜能知道什么呢?她只是个听话的呆呆机器。
“且问你,在三夫人那处?”章水生声音也低沉了起来,话尚说一半,上半身便已经微微地向她倾来,那惯有的微笑脸不觉间已经淡淡,眼神有点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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