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入夜,俯山川,得见青山隐隐,平畴千里;渡长渠,得见水净沙明,涧流粼粼;穿窄巷,得见苍苔屐齿,绳床瓦灶;游喧嚣,得见店肆林立,市集熙攘。看遍繁华,见遍繁华,又随丹鸟振翅而上,越过楼台,潜入轩窗,扰了哪位美人的清梦。
好吵……
奈川扶着额头悠悠转醒,眼皮像是担了千钧重,她支起身子缓了一会儿,待到眼睛适应周遭的光亮,这才带着些许懵怔地往四周瞟去。
房里的摆设与同往日并无不同,正是她的十九楼。
可……又莫名有些陌生。
奈川狐疑半晌,眼神缓缓流连回了自己身上,她抬起右掌,细细端详起手心手背那道浅淡的疤痕。
铮——
外头似有铁马金戈破风而来,奈川辨了好一会儿才听出原是古琴声,循声望去,屋里唯一的窗户被一架玄色五扇屏风挡得严实,床边没给她备好鞋袜,她只好赤着脚向那扇紧阖的木门走去。
尘封许久的房门被缓缓拉开,丹鸟像是早就料到似的,它们整齐得排作一队,难得乖巧的立在门框上,叽叽喳喳得向这位阔别已久的主人问安。
奈川稍稍颔首算是谢过,眉眼流转间,她终于知道哪里陌生了。
一切都太耀眼了。
奈川盯着头顶四方方的天空,以及西垂在屋檐一角那轮红玉般的日头,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在她的记忆里,她应该没有掀翻过十九楼的屋顶,也没有置办过眼前这些苍柏竹林,亭台水榭,还有回廊上那排给丹鸟筑的小屋,里面隐约能瞧见几只探头探脑的小雏鸟。
她熟悉的只有那些看上去与这处清雅宅邸格格不入的东西,譬如照旧屹立在门前的那株丁香树,又譬如被枯枝掩埋住的干涸开裂的渠道,被青苔霸占的亭桥,还有桥下那只锈迹斑斑的风铃。
奈川盯着丁香树脚下的那片枯叶看了许久,耳畔琴声未断,却没有方才那般激越昂扬,像是垂垂老朽追忆往昔峥嵘后的顾影自怜,伴着悲凉的琴音,丁香树瞧上去更萧瑟了。
莲步轻移,伊人伫于树下,赤足踩在暄软泛着些许潮气的泥土上,纤指抚过树皮上沟壑纵横的纹路,像是在问候一位许久不见的老友。
丁老头,你怎么开始落叶了?
似是与奈川心意相通般,当着她的面,丁老头用它独特的语言方式作了回答。
只见它抖擞枝桠,又落了一片叶子。
那叶子一半枯黄一半青绿,像是长了眼睛一般飘飘然地向奈川立足的地方追随而去,奈川轻垫脚尖,伸手接下了它。
钪——
突兀的断弦声惊起了门边的丹鸟,奈川鸦睫一震,抬眼定睛于竹林的方向。
方才只是略略瞟过一眼,如今细看才瞧清,竹林前原还端坐着一位。
只是他身着与翠竹相近的苔衣,再加上手下那方木质古琴,同身后的背景近乎融为一体。
夕阳不再灼人,只是温凉的为这处院落洒下一片清浅,竹影横斜在男人身上,随风而动。
男子两手仍保持着抚弦的姿势,一双眸却早已离琴而去,越过那座新修的亭宇,与这头的奈川遥遥相望。
或许是梦得太久,看着这张魂牵梦绕了万年的脸,奈川不自觉地呢喃出声:
“闻人于宵……”
而那头的“闻人于宵”也随着她嘴唇的翕动有了动作,只见他御风而行,三两步便到了奈川跟前。
一双琥珀色眸子承了太多情愫,有浮于表面的错愕,也有压在眼底的哀伤。
他又何尝不是梦了太久,以至于几乎忘了言语,只是颤着手向眼前人的脸颊探去,一呼一吸之间,他像是用了毕生的勇气来触碰她。
附有薄茧的手指浅浅陷入她面颊的软肉中,对自己的触觉再三确认过后,他才敢大胆放开手脚,一把将奈川拽入怀抱。
他抱她抱得很紧,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而作为他身体里的一部分,听着他胸腔激越之极的心跳声,奈川也感同身受地体味着他的欣喜。
也不知哪天若她当真化作一捧灰飞,他又是否能以这种抱法留她片刻不散。
想到这儿,奈川蓦然失笑,她将下颌搭在他的肩膀上回抱住他,轻手拍慰。
从前瘦弱的男孩儿如今也有了这样宽阔的脊背,她甚至都有点儿抱不过来了。
“九霄。”她侧头在他耳畔,轻声唤他。
尘封多年的希冀从绝望中破土萌芽,梦中辗转难眠的夙愿如今正被他搂在怀里,时隔数年,再听她唤他一声,九霄才晓得何谓欣喜若狂。
带着喑哑的哭腔,他抖着嗓子,徐徐开口:“你终于醒了,姐姐。”
九霄有满腹的话想同她说,可溃不成军的情绪却不给他留丝毫喘息的机会,他喉头一梗,弯腰将头埋在奈川的肩膀上,再没说过话。
奈川没有触觉,只能在他颤得厉害的脊背和耳畔似有似无的抽噎里,猜到他……
大约在哭。
星夜被云翳掩盖,只留下一弯小得可怜的月牙倒挂在院落一角,或是月儿也觉得太过孤单,打了几个转儿,掉进了一双湛蓝色的浅瞳中。
看得累了,奈川又垂下眸子,将那弯月儿细细藏入眼底。
手上是九霄新煮的热茶,脚下是九霄新置的锦屡。
而他办好这一切后,只是静默地坐在她对面,悉心为那张名为“素心”的古琴修弦。
他端详着琴,奈川端详着他。
是了,阖眼前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儿,不过一场梦的功夫,他竟长成这样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
外表也好,声音也好,和记忆中的闻人于宵,当真是分毫不差。
“我这是睡了多久?”
九霄将情绪收整的很好,他从琴上抬头时,除了眼底的那抹红,再看不出别的异样。
“十年。”
好吧,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是出卖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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