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川啜了口手里的茶,慨叹道:
“十年啊……确实是好久了,”盛着一弯浅月的眸子落在他身上,“对了,还没问过你,这是哪儿?”
“芙蓉巷的一处院子,是言兄帮忙置办的。”
奈川扬起眉梢,了然地点了点头。
九霄并没有见过她的十九楼,也就不知道如今的院子原就是由十九楼腾挪而来,奈川缓缓颔首,又抬头向阑珊楼的方向望去。
她记得芙蓉巷与阑珊楼隔得不算太远。
九霄答过后就忙着他手里修弦的活计,只觉得面前一空,抬头愣怔之际,奈川已经走到了门口。
“我去阑珊楼走走,你忙你的就行,不必管我。”
话落,人影消失在了拐角处。
夏风习习,吹散了她所有气息,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梦,如今风过云消,只剩下亭中一人,以及残梦半段。
果然是场梦吗?
九霄无措地张望着,似乎想要找到些什么东西来证明那个的真实性。
这十年来他已经做了太多场有关她的梦了,梦里的她无一不是浑身浴血,或是坐在哪处小屋里朝他浅笑,或是立在哪处破庙默默垂泪。
每每梦她,每根神经都在做痛。
也因此,他已经很久没有安眠过了,严辛绑他去医馆,那大夫说他气滞于心,五内郁结,执念化魇,让他学着忘却。
可她明明一直都在他的身边,要他如何能忘。
又如何敢忘?
九霄一时气闷,他死死拽住衣襟,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额头爆起的青筋如雨而下,粗重的喘息声在这方静谧里显得格外突兀。
姐姐,你又想丢下我了吗?
奈川在或宽或窄的巷子里穿行,夜已深了,只是偶尔能遇见几只猫狗,或三五成群的嬉戏追咬,或形影相吊的匍匐在角落。
奈川耳廓一动,倏地住了脚步,折身,向那黑漆漆的深巷试探着唤了声:“小九?”
她出门急,没带什么趁手的兵器,只能凭刚才余光一瞬间瞥到的那个影子大致猜测一二。
话落,身后有一声细微的动静。
回过头来,地上多了一道瘦高的影子。
“不是要修琴吗,怎么跟来了?”
奈川看着面前高自己将近一头的男人,又顺着他的胳膊看到他手上提着的那只兔儿灯上。
九霄心虚地垂下手,将眼底最极致的情绪尽数藏入夜色。
不跟来,他怕是要疯。
“夜路难行,想起你……没带灯。”说罢,又像是怕奈川抢他灯似的,把灯换到离奈川远些的那只手上,强打精神,尽量将声音放轻快,“我送你去吧,如今的业都不比从前,你自己一个人出门我不放心。”
奈川心不在他,自然也没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劲,权当路上有个伴,正好还能多问点儿事。
兔儿灯在前,后面坠着两个影子并排而行。
“你一直都在这儿陪着我?”
九霄半垂眼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影子,过了片刻才想起回应:“也没有一直,前些年外出求学时曾离开过一阵。”
只不过担心你醒来会看不到我,所以不到半个月就又回来了。
这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
奈川颔首又问:“求学?都学了些什么?”
“我学的杂,什么都会一点,但什么也称不上精通。”
话落,转角处拐来一对老夫妇,同他们擦肩而过时,正抱怨着近来愈加严苛的赋税。
奈川听了一耳朵,待他们走远才疑道:“业都是何时开始收税的?”
“大约五六年了,”说到这儿,九霄捏着灯柄的手紧了紧,续道:“这十年你不在,业都的变化……很大。”
“有多大?”奈川缓了脚步,眼神落在巷子遥不可及的尽头,声音依旧平静,“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好,不用担心我,我也不会因此不开心,权当听个故事。”
当年她布的那些棋局本就是一年期,如今看来,这乾坤阵果然如厌诃说的那样,跳脱出它循环往复的命运,向前进发了。
九霄端详她片刻,沉声道:
“百里元珩在你沉睡的第四年称王,改业都为中都,定国号为昭……”
“国号还挺好听的,不过……中都?好俗气的名字。”奈川当真像是在听故事,还在他后头坠几句添头。
九霄看她不像演的,这才继续说下去:“他将从前的百里府扩建作了皇城,北至杨柳道,南抵崆峒谷。”
“那确实是很需要钱,难怪要赋税,”奈川极目远眺,在浓郁夜色里竟真看清了朱墙高耸的一角,收回目光,她琢磨半晌又问,“你说他征税已有五六年,那他岂不是根基未稳就下了税令?这么着急,业都上下三万余人竟都愿意拿钱给他修房子?”
“程家和尹家……都是他的肱骨之臣。”
奈川奇道:“尹家与百里家是世交,这也就罢了,可程家?他是□□了程五娘,还是□□了她闺女程宁晚?”
九霄汗然,回道:“……如今程家掌刑权的是程斌。”
程斌?那个曾被厌诃架在火上烤的程家老二?
他倒是真敢用人。
不过这条路子确实行得通,程家、尹家,一个刑狱,一个兵事,拿拳头讲道理,效率得很。
她继续倒豆子似的问:“文家呢?现在是谁在掌权?”
九霄噤声片刻,话里像是落了千钧重担:“文家……在百里元珩上位的第一年就被尹边澜以叛国罪抄了家。”
奈川揉着耳后愈发滚烫的神祇腾纹,把心里的那团火压了又压。
“那阑珊楼呢?他上位后第一个想要铲除的不该是阑珊楼吗?”
“他……确实是,”说着,九霄停下脚步向前望去,兔儿灯倏地灭了。
漆黑的夜,连一点烛火都容不下。
奈川定定看着眼前这幢烧得只剩空架子,难以称得上是“楼”的建筑,九霄深沉的声音像是从洪荒而来,听音螺发出刺耳的嗡鸣。
可即便是在这样剧烈的嗡鸣声里,她还是听清了他的话。
“所以他……将阑珊楼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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