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言!薄言!你快出来陪我打一架,气死我了!我现在浑身都是力气!”
一个蓝衣少年提着剑从马上翻身而下,残雪被长靴踩得咯吱作响。
正门台阶上湿漉漉一片,似乎是清扫过。
程之意见人心切,三步当作两步欲跨上台阶,却忽然脚下一滑,按着台阶摔了个狗吃屎。
“咚!”
“嘶……我去,这台阶上怎么都不除冰啊……”
程之意起身到一半,门口传来响动。
“我说薄言你……”
“啪——”
兜头浇下来一盆冰水,将程之意到嘴的话扑得一干二净。
“啊!”出来的不是薄言,而是一个陌生女子。
程之意抹了把脸,面无表情,“门口的水就是你浇的?”
那少女抠着手,扒着门框不敢上前,“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会有人过来,我只是想把门口的雪打扫干净的……”
程之意拉了拉湿掉的衣服,小心翼翼爬上来,拍了拍手居高临下晲着罪魁祸首,“你是新来的婢女吧?来之前没受过教导?拿水浇雪你怎么想的?不知道水会结冰只能越来越滑吗?”
少女缩了缩脖子不敢看他,嘴上却道:“确实没人告诉我啊,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做点事情而已。”
她侧过身小声嘟囔,“我三岁就会看路了,谁知道你这么大个人,走路还这么不稳重?还怪我……”
程之意没想到会被呛,张了张嘴气笑了,“哈,你知道爷是谁吗竟然对爷如此无礼?你信不信爷一句话就能把你赶出去?”
少女做了个鬼脸,“你要能赶我你就试试啊!”
说罢端盆转身,在程之意反应过来之前就关了门。
“喂!”程之意怒气上涌,“婢女哪有你这样做的?开门!”
“我才不是婢女!”隔着门都能听见倔气。
“我找薄言,你让他出来见我!”
“他不在!”
“那你让我进去等啊!”
“才不要!谁让你威胁我!”
“我……”
程之意气结,“分明是你无礼在前,还倒打一耙?给我开门!”
“不开!”
“你开不开?别以为爷不敢踹。”
“那你踹啊!你踹门我就踹你!”
“好,好得很。”
程之意咬牙,退后两步,抬脚踹了个结结实实。
只听见“哐当”一声,大门四分五裂,那放狠话的少女正顶着水盆躲在屏风之后,瑟瑟发抖。
“我当你多大的胆子,”程之意拍了拍衣侧,冷笑道:“门我踹了,我你敢踹吗?”
“不敢不敢,”少女探出半个脑袋,连连摇头,“说踹就踹,你真厉害。”
程之意这才顺气,扫了一眼堂内的摆设,问,“火炉在哪儿?带爷烤烤衣裳。”
少女立刻引路,“这里这里,我带你去,你可以先脱下来,我去拿件干净的给你。”
她说去就去,很快取了一件深青色的外袍给他,“来,你试试,这件是新的。”
程之意对她陡然热切的态度表示怀疑,但架不住冷,还是接过。
等他换好了出来,少女已经坐在火炉边上,将他换下来的湿衣展在手上烘烤。
身上暖和起来,程之意也软乎几分。
他搬了个凳子在少女对面坐下,随口道:“你叫什么?”
少女抬头,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我叫明月,你呢?”
程之意一愣,眨了眨眼低头盯着火堆,“程之意。”
“哦。”再没有下文。
过了一会儿,衣服翻面。
程之意觉得好奇,“你为什么不用架子撑着?用手不觉得烫吗?”
明月笑着回答,“衣架子太硬了,你这衣服用料上佳,但很容易刮丝变形,还是端着好。我也能顺带烤烤火嘛。”
她没有抬头,摸了摸衣料又换了一边。
莹白的小脸映着火光,像沾了蜜蜡的软糕。
许是离火炉太近,程之意觉得有些干涩。
他搬着凳子退开一些,正要起身喝水,忽然听见外间响起一阵脚步声。
程之意抬脚往外走,果然在门口和一个人撞个正着。
是薄言,他手里还拎着一把白菜,两只山鸡。
程之意:“我刚觉得有些饿,你回来得正好。”
【你那是饿吗?我都不好意思拆穿你。】
【老薄!你要再不回来,明月只怕保不住了!】
【我之前怎么没觉得程之意眼神这么凶呢?】
【好笑,他好歹是个刀尖上舔过血的少年将军。】
【要是月宝给我穿她做的衣服,对着我甜笑,我也能给你表演一下。】
【呼叫老五!呼叫老五!兔崽子被狼惦记上了!】
薄言微微一怔,上上下下打量起了程之意。
程之意接过鸡,茫然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薄言:“明月呢?”
程之意指了指屋里,“在……”
刚开个头,薄言就没影了。
程之意跟着进来,就见原本搭在明月手上的衣服已经被挂在了挂钩上,“哎,那我衣服……”
与方才的唯唯诺诺不同,有薄言在,明月硬气不少,“你还好意思说,自己的衣服自己不管非要我帮你,手都快烤熟了。”
程之意大惊失色,“我哪儿有逼你?方才明明是你主动的。”
明月翻脸不认,继续告状,“太子哥哥,就是他,是他踹坏了大门!我都说了你不在,他非要进来,还威胁我说要赶我走,呜呜呜……”
薄言揽着她安慰,“无事了,有我在他不敢欺负你。”
“我……”程之意有口难言,片刻后反应过来,“不是,她刚刚叫你什么?”
薄言拍了拍明月的头,让她拿着菜去厨房。
见她无事了,才回头,“你怎么来了?”
程之意:“你还没告诉我,她为什么叫你太子哥哥?”
薄言闭眼,微微叹了口气,“你自己想想,以往还有谁这么叫我?”
程之意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六……六公主?她不是?”
薄言没再继续,“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你爹看你紧。”
说起这个,程之意摆了摆手,一脸悲痛,“别说了,我爹逼着我相亲,本来想找你吐苦水的。”
薄言:“那现在是怎么样?不吐了?”
程之意下意识瞥了眼厨房,“不吐了,在你这躲几天。”
薄言一口拒绝,“不行。”
程之意怒了,“为什么?”
薄言反问,“你觉得为什么?”
顶着如炬的视线,程之意不免有些心虚,“不住就不住,我天天来总可以吧。”
薄言以为程之意只是一时戏言,没想到第二天他真来了,还带了一筐好吃好玩的,直奔屋里,“明月!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薄言握着笤帚的手紧了紧,“……”
【程之意:危】
不仅薄言嫌他,明月对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奈何程之意的脸皮比他脚皮还厚,愣是没看出来,天天换着花样整活儿,今天东市买果子,明天西市带胭脂,吃喝玩乐轮了个遍,还都能说出个所以然。
起初明月对他也很不耐烦,但山上的日子本就无聊,明月对琴棋书画又不感兴趣,时间久了,也渐渐愿意和程之意聊几句。
雪线慢慢退回山顶,树梢枝头也抽出不少新芽,转眼便已经是初春。
这天程之意照常来这儿,却不像往常那样带许多东西,而是掏出一个护身符。
明月看着光秃秃的小东西,还有些懵,“这是给我的?”
程之意摇头,“给我的,但我想拜托你在上面绣点花样,你要觉得麻烦,把我名字绣上去也行。”
炕上响起一阵咳嗽声。
明月听见果断将东西推回去,“我最近忙着做春装呢,没时间做你这个。”
程之意不死心,“明月……你就答应我,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我就快出征了你都不能答应我吗?这是我娘去莲花寺给我求的,说是开过光保我平安归来,但我觉得,什么开光都比不上你,要有你的针线陪着我,我一定能平安回来。”
明月懵懵的,还有些听不懂。
外间传来薄言的声音,“出征?去哪儿?”
程之意见明月不为所动,叹了口气收起护身符,出来回话,“哦对了,来得急忘记告诉你了。昨天北境撕毁了停战署,放言要马踏京城,虽然陛下还未下令,但我琢磨着,这次我肯定还得去。”
薄言微微蹙眉,“北境?不是南边?”
程之意一脸懵,“啊?没听说南边不太平啊。”
薄言掂了掂书,没再说什么。
程之意便又去找明月说话去了。
……
皇宫,广政殿。
一大早,几位皇子便收到薄承干的传召,早早等在偏殿之外。
太医正在给薄承干请平安脉。
薄敬启等得无聊,问起来,“二哥,你觉得父皇找我们是为出兵北境的事吗?”
薄敬元扫了一眼对面的薄敬行,模棱两可,“也许吧,或许只是问问功课,你说说你最近又逃了多少学?”
薄敬启梗了梗脖子,欲言又止,退后一步露出身后的薄敬呈。
薄敬行一直留意着,“一月不见,二三皇兄和五弟感情又好了不少,上哪儿都跟一个人似的,真是羡慕啊。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在宫里闷得都快发霉了。”
薄敬呈笑着回道:“四皇兄说笑了,你不是因为养伤才不得出门吗?这期间父皇三不五时赐下封赏,四皇兄如今可是咱们兄弟几个唯一得了郡王衔的,应该是我们羡慕才对。”
薄敬元也道:“说起养伤,四弟既然已能下地,可是大好了?”
薄敬行:“多谢二哥关心,只是背部而已,不湿水倒也不耽误行走。”
说话间,偏殿的门打开,高贺送请脉的太医出来。
“几位殿下久等了,陛下已经妥当,烦请随奴婢进来。”
几人收了话头,相继进殿。
刚进来就闻见一股子药味,一个小太监端着托盘从几人身旁经过,盘中放着一个空碗,碗底还留有浅浅一口药汤。
薄敬呈抽了抽鼻子,很快收回视线。
内间的帷帘紧闭,远远看不清里面具体的情况,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人影倚在床头。
兄弟四个请了安,里头传来薄承干的说话声。
“今天叫你们几个过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敲定出兵的人选。”薄承干咳了两声,“朕这几日精力不济,虽未上朝,却也知道北境和南海的事已然刻不容缓。”
薄敬行:“父皇洪福齐天,不日定然便可好转。”
薄承干似乎压了压手,“听我说完。”
“一晃二十年,你们几个长大成人,老五都已十八。这几年,你们为朕分理了不少朝中之事,不说桩桩件件,至少大半都办得很漂亮,朕心甚慰。”
四人相继道:“为父皇分忧乃儿臣分内之事,不足为道。”
“你们孝顺,朕知道。”
薄承干又咳了起来,这次是一阵不是几声。
“父皇?”
“父皇!”
“无事,朕还撑得住……说到哪儿了?”薄承干顿了顿,“哦,如今北境须臾狂妄,岭南倭寇猖獗,边境垂危朕却卧病在床,心中忧虑却无力挽回狂澜。好在,朕还有你们几个好儿子……”
薄敬元问,“父皇可是想要儿臣领兵抗敌?”
薄承干并未直言,“你们自己有何想法?”
薄敬行率先回答,“回父皇,好男儿自当征战沙场建功立业,须臾骚乱我大庆十余年,儿臣早已忍耐不得。”
薄承干:“你是说,你想去北境?”
薄敬行:“是。”
薄承干:“老二,你们呢?”
薄敬元:“儿臣但凭父皇差遣。”
薄敬呈:“儿臣听凭父皇安排。”
薄敬启也跟上,“父皇,我早就想去军营,只要是杀敌的事,儿臣去哪儿都行。”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绿茶居然上赶着去送死?]
[去北境可不是送死,南边才不好说。]
[但也不是非得个个都去,四个儿子,派两个过去不够了吗?]
[你懂什么,狗皇帝这是给他们立功的机会。]
[对哦,几个儿子都长大了,还差不了几岁,太子不能用的情况下,军功显然就很重要了。]
[至于这么麻烦?以狗皇帝这几年对小绿茶的偏宠,我还以为毫无疑问了。]
[没有这场战事,小绿茶赢面是很大,但如果成功退敌,变数就大了。]
……
静默片刻。
薄承干:“老四,你重伤未愈此番便留在京城,和老二一起替朕料理朝政。”
薄敬元:“儿臣遵令。”
薄敬行闻言有些急切,“父皇!儿臣已经好了,愿意前往!”
薄承干打断,“好了,不懂事,叫你留你就留,跟你二哥学学。”
言语间颇有些不耐。
薄敬行不敢再说什么,“是。”
薄承干继续,“老三和老五,你们俩去北境。”
薄敬启疑惑,“啊?我俩都去北境?那岭南那边怎么办?”
薄敬呈敛眉,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不一会儿薄承干便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朕打算着太子与程之意南下,程国公当年与倭寇多番交手,他儿子自然也不会差。”
薄敬元闻言似乎想要说话,被薄敬呈扯住衣角。他摇了摇头,示意薄敬元别开口。
“你们若都没有意见,便散了吧,”榻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薄承干微微坐起身,“老五留下。”
薄敬呈微微一愣,道:“是。”
其他三人相继告退。
离开之前,薄敬行多与薄敬呈行了一礼。
人一走,本就安静的殿里更加寂静无声。
薄承干没说话,薄敬呈也不开口。对他而言,这样单独的父子会谈是从未有过的,他在猜测薄承干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敬呈,你进来。”
薄承干依言进入内间,甫一撩开帘,就愣在原地。
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须发白了一半,瘦消不堪的人,是薄承干。
薄承干:“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朕有感时日无多了。”
薄敬呈垂眸行礼,“儿臣并未想说什么,但听父皇吩咐。”
薄承干笑了一声,看着他点点头,“你觉得,此番北上最要紧的事,是什么?朕最想你做什么?”
薄敬呈说得很快,“最要紧的自然是攻破须臾王城,一举歼灭须臾王室。您最想儿臣做的,应当是夺得嘉州道。”
薄承干回得也很快,“不,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活着回来。”
一旁侍立的太监高贺闻言,下意识抬眼。
薄敬呈也微微抬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薄承干却并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他甚至没有多看薄敬呈一眼,扬了扬手道:“好了,朕累了,都下去吧。”
薄敬呈:“儿臣告退。”
出了殿门,薄敬呈才露出两分疑惑。
但他没有多耽搁,回过神很快往回走。
等他的背影渐渐远去,薄敬行忽然从一处廊柱下走出来。
他朝候在殿门外的高贺招了招手,高贺犹豫片刻,还是过来。
高贺小声嗔怪,“四殿下,如此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薄敬行却不在意,“此刻没有外人,你告诉我,陛下都跟老五说了些什么?”
高贺有些为难,“并没有说什么,只说了一些与须臾周旋的御敌之法,三言两句便没了。”
薄敬行狐疑,“你确定?”
高贺想了想,“哦对了,还说这次必然要拿下嘉州道,一举将须臾赶尽杀绝。”
薄敬行的疑虑这才消退些,“多谢公公,你去吧。”
高贺告退。
薄敬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哼道:“老匹夫。”
又看向殿门,眉心紧蹙,“本想留你多活几日,如今看来是你自己想死。”
……
槐山。
临近午时,炉上的锅子翻滚沸腾,满屋子都是咕嘟咕嘟的香气。
程之意给明月舀了一碗汤,“来,明月,你尝尝这个鱼丸,新鲜的,这时节要找到一条活鲟鱼可不容易,看看味道怎么样?”
薄言幽幽抬眸。
程之意顿时正身,端过他的碗也给他盛了一勺,“太子殿下也尝尝。”
明月咬了一口,很是满足,“嗯!好吃!好嫩啊!”
程之意:“真的吗?你喜欢那就都留给你。”
明月:“那怎么行?至少也得给太子哥哥留一半。”
程之意:“……那我呢?”
薄言打断,“程之意,吃了饭你就回去吧。”
程之意:“为什么?时间还早呢!”
薄言:“护身符你拿到了,还留在这儿干嘛?有点出征之前的觉悟吗?”
程之意:“去不去北境还两说呢,操这个急干嘛?”
几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一阵扑腾扑腾的声音。
薄言循声望去,窗台上站了一只绑着信筒的白色小肥鸽。
放下筷子起身。
薄言摘下信件,良久没有说话。
程之意不免催促,“什么事看你这么严肃?”
薄言回答,“不止北境,南岭也不太平。”
程之意愣了,“啊?”
薄言收了信,“你猜对了,你确实不用去北境。”
程之意:“去南边?”
薄言:“嗯,我和你。”
程之意:“那北境谁去?”
薄言:“敬启和敬呈。”
明月听懂了,“三哥和我哥哥要去北境打仗?太子哥哥和程之意你们要去南边打仗,是这样吗?”
薄言点点头。
程之意和明月两人都沉默着扒饭。
良久,两人同时开口。
明月:“那我以后吃饭怎办?”
程之意:“那我俩谁是主将?”
薄言:“?”
作者有话说:
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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