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倾衍那日大发雷霆后,便将二人一起关进了地牢,用他的话说便是要成全他们的深情厚谊。
但他虽然怒极,却到底不曾下令对二人施刑,只是单纯的关押。
阴暗沉寂的狱中,两边几盏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窗口的凉风一刮进就灭了两盏,本就不足以照明的光源更加黯淡。
二人席地而坐各占一边,仿佛要将这本就局促的空间一分为二。
地牢中死寂沉沉,复辞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却不闻对面那人的丝毫动静。
晏九亭静静倚靠在角落中,头偏向一边始终没有动过,整个人都被黑暗笼罩吞噬。
复辞知道晏九亭是清醒着的,只是已然对他失望透顶,不愿再同他讲话了。
原先惧怕的是他的厌恶与痛恨,临了身才发觉比之更可怕的是彻底漠视。如今他倒是希望晏九亭能疾言厉色地质问他,动辄打骂,哪怕是像江倾衍一样对他施刑也好。
可晏九亭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问,无休止的沉默令他仿佛在人间多活一刻都是煎熬。
握紧的双拳筋络暴起,复辞踟蹰半晌才开口,可还未出声,他便察觉晏九亭的身躯陡然颤了颤。
心中一紧,复辞急忙起身扑到晏九亭跟前:“主上!你怎么了?”
晏九亭半阖的睫毛簌簌抖了抖,充耳不闻始终望着那片黑暗,如同无事般,只是那两只苍白几乎透明的手紧攥着胳膊,指骨凸起不住地颤抖,一眼便可观出其中竭力隐忍的痛楚。
复辞虽然失落,但与满心担忧相比根本微不足道,他覆上晏九亭的手背,触手是如同死物般的冰凉刺骨。
清楚他这是旧疾突发,但这里是地牢深处连个巡视的狱卒都不见,更莫说是太医了。
地牢内本就阴冷潮湿,再加上下过雨,湿气氤氲弥漫,如同置身冰窖般寒冷渗骨。复辞自幼习武练出一副结实体魄,酷刑折磨下尚能挺过,这等恶劣环境便更不值一提了。
但晏九亭不同,天生体弱极其畏寒,早年间熬坏了身子落下一身病根。除常年服用药物外,还需仔细温养着。
他沾不得一丝寒气。遂只要天一转寒,复辞便会命人在殿中铺好毡毯,置下炭盆生起地龙,井井有条细致入微。
而现下的处境完全便是要他性命。
复辞心急如焚,眼见面前的人身体颤抖幅度愈烈,一口牙都要咬碎,此刻也顾不上这么多了,长臂一揽,便将人抱在怀中。
他催动着体中的内力,升腾着体温想让怀中之人更好受些。
怀中之人身躯僵硬了一瞬便抗拒起来,他心中苦涩,将人抱的更紧了些:“我知道你恨我,但现在靠着我总会好受些……”
单薄的身躯不再挣动,复辞一口气还未松下便突感胸口一阵钝痛,他知晓痛楚来源,但也只是苦涩地勾了勾唇角并未阻止。
眼前一片昏暗死气笼罩弥散,压抑沉闷中时间或快或慢的流逝,也仿佛察觉不到了般。
怀中之人逐渐平静下来不再颤抖,复辞静静感受着怀中阵阵传来的冰凉寒意,似要尝他所痛般。
“好些了吗?”复辞稍稍低头,望着怀中被发丝遮盖地只露出一点的白皙脸庞,眸中既有心疼又含着千丝万缕的缱绻痴迷。
晏九亭没答,默了半晌,倏地从他怀中挣出重新靠回了那个角落。
就当复辞以为会再次陷入一片无言中时,却蓦然听见晏九亭清冷地声音响起。
只是他还未来的及生出一丝欣喜,便被浇灭。
“我若是死在这里了,你不是正好回去交差吗?”晏九亭抬眼,半边脸隐藏在黑暗中令人磨不透他此刻情绪。
复辞唇角的一丝笑意僵在面上,他抿了抿唇,良久才道:“你不会死,我也不会离开。”
他再次一意孤行,不顾那头的命令与晏九亭纠缠不清。从作出决断的那一刻起,这悠悠天地中就注定无他容身之处。
他是一个罪人,从冠上姓氏降世的一刻起便背负上了种种业障。
复辞以为自己这一生都是为仇恨而生,为箭矢为利刃,却不为人。直到遇见晏九亭后,他如复活又似新生,尝到人情冷暖方知何为人间。
所以不悔,所以不离。
晏九亭凝望着他,眸中是深不见底的幽邃,闪烁着令人心碎的哀恸。复辞这回不曾避开他的目光,直直与他视线相交。
如蝶翅般的眼睫垂下,晏九亭转开了脸,道:“我想知道,这十年间跟在我身边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面前之人与他而言,不仅仅是下属,十余年的相伴相惜,他早已将复辞视作亲人,所以得知他的背叛后,晏九亭才会痛心才会失望。
不是不恨,是不愿恨更不敢恨,失去了这最后一个相伴之人,他在这茫茫人世间就又会是孑然一身。
“好。”复辞攥紧的双拳颓然松开“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深吸了口气,他道:“我复姓万俟,乃是燕国人。”
竭力匿藏的身份与过往被他亲手挖出,虔诚如献祭般,毫无保留的供出。
晏九亭闻言心头咯噔一跳,瞳孔骤然收缩,他错愕地望向复辞:“你是燕国人?”
他这话问的有些多余,但复辞不厌其烦又答了一遍。
姓万俟本不奇怪,但复辞却说自己是燕国人,这却匪夷所思。
燕国三大姓氏,慕容、万俟、公仪。慕容氏称帝后其余两族便为臣子,承袭爵位世代忠于天家辅佐君王,百年来一直如此,未曾变过。
到第三代万俟王时,却突生变故。万俟王起兵逼宫谋反,天子震怒下,对万俟一族下了死令,逢姓万俟者一律杀之。而万俟王反叛失败也被一箭穿心毙于宫中,失了领导者的万俟一族就如一盘散沙,分崩离析四散逃窜。
燕国的万俟氏就此灭族,一代贵胄就此沦落卑贱尘埃。
“当年造反的万俟王是我祖父……”复辞声音颤颤,眸光逐渐黯下,“万俟一族被下令抄斩时,我尚在襁褓,当时的燕国太子见我尚幼,便将我救下藏在了身边。”
他背负业孽临世,是一个本不该存活在人世的罪恶,遂自然从未有人将他视作一个活生生的人。
自小习武,在杀伐屠戮下长大,与刀关剑影为伍,一切都只是为成为一件趁手的兵器罢了。
“十四岁那年我便被指派到楚国,潜伏在当时的楚国太子身边,伺机而动。”
“此一遭九死一生,或成功或失败,我设想过自己的无数种结局……”复辞倏地苦涩一笑,望向晏九亭的眸子深情缱绻却隐约含了一丝怨,“却不曾料到会遇上你。”
情不知所起,便已刻入骨血,扎根生芽。
晏九亭没让复辞再说下去,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种种的变数。他与复辞终究不是一路人,立场不同,身不由己,他不怨恨谁,只是笑自己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未免可悲了些。
御书房中。
江倾衍坐于书案前,一手支颐,一手捧着奏章,视线虽始终坚定不离,但仔细一观便可观出他神游在外,心不在焉。
“公子。”
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江倾衍这才回过神来,支着脸的手放了下来:“进来。”
话音刚落,便见一男子推门而入,男子一身黑色劲装干净利落,面上无甚表情使得周身寒冽笼罩,衬托眉眼更加冰凉。
此人名唤影川,是江倾衍的贴身护卫,自小便跟在他身边,如今更是他的心腹,左膀右臂。
江倾衍称帝后,清楚这宫内少有可信之人,他便将蛰伏宫外的影川召回身边。
影川走上前去,朝书案抱拳行了个礼,礼数如往常,并未受江倾衍如今的身份影响而改变。
“属下已经按公子吩咐,派出一支精兵与那批军队一同前往羌城战线,援助的粮草辎重属下也已经仔细监察过了,并无纰漏。”影川说道。
江倾衍闻言点了点头,道:“好。”他一直惦念着远赴边关征战抗敌的父亲,甫一称帝,便派去援军支援。
影川此行要汇报的皆已说完,但却迟迟不曾告退只是一直驻足原地,望着江倾衍,神色复杂晦暗不明。
江倾衍自然也察觉出了,他眉头一扬,放下手中的奏折,道:“你还有事?”
影川不语,沉默地盯了他片刻,才开口道:“你做这一切,可有想过将军回来会怎样?”
江倾衍被他一噎,张了张口踟蹰半晌都未出声,身子像是失力般颓然倒在身后的靠背之上,他阖着眼,眉头蹙起:“那我又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父亲去送死吗?”
“然后继续当一个被锁在深宫的脔宠?”江倾衍笑了笑,“凭什么呢?”
影川眸光闪了闪,如镜的眸子映照出面前这个黄袍加身的男人,与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分明是同一人,却已如隔云端,物是人非。
个中是非对错,谁又能道得明白,说得清楚呢……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