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昭昭没想到,最后给她解围的,不是别人,而是贺文忱。

    她大约跪了有大半个时辰,脸上的妆被冷汗浸湿,已经剥落了不少。

    还算完好的,应当只有红色的口脂。可崔昭昭紧紧咬着唇,连那唯一的红色也寻不到了。

    没有颜色的芍药,还算是芍药吗?

    只能叫枯枝落叶,残花败柳。

    她真的不想,让贺文忱看到如此狼狈的自己。

    贺文忱不喜欢她,应当连好感也没有,看见她那个样子只会厌恶嫌弃。

    崔昭昭不想这样,她不想在贺文忱心里留下如此糟糕的印象,便更把头低了下去。

    她谦卑地跪在那里,看起来好像是某种被驯服的宠物。

    “叫她们跪在这里做什么,散了吧”就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解了崔昭昭的围。

    原来人和人真的不同,她拼尽全力,也不过成为一朵,任人践踏的芍药。

    她在退出去的那一刻抬眼用余光看向了贺文忱,他在席间应酬自如,谈笑风声,融在那堆恩客里,看不出来任何区别。

    原来这就是了,她和贺文忱地位的区别。

    可崔昭昭还是很感谢贺文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绝非纯粹的甜蜜,掺杂着更多的酸与苦涩,她尽数咽下。

    没有甘之如饴,只是就这样吧。

    她耗费了太多的力气,如今只想好好歇一歇。

    躺在松软的被子里缩成一团,崔昭昭沉沉睡去。

    这是她睡过的,少有的几个安稳觉。或许是因为贺文忱替她解了围,让她不必再跪下去。更或许只是因为贺文忱。

    情之一事,说不清楚,三言两语,又怎能参悟。

    早上嬷嬷说她气色好,脸颊红润饱满。

    她笑着应了声,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贺文忱是梦中梦。

    可发间甜腻的酒香告诉她不是的,那酒是上好的女儿红,传说中女子出嫁才喝的酒。

    崔昭昭只觉得刺鼻。

    她唤嬷嬷给她打了一盆清水来,满头乌发尽数散开在清水里,只衬的肤若凝脂,唇若胭脂。

    她朝着水中映出的自己一笑,那笑容极美,却掺杂着点别的东西。

    像是夏末最后嘶鸣的蝉,一生只换一回面。

    八

    崔昭昭思虑了良久,还是去解了那个梦。

    她偷偷溜了出来,没跟任何人讲。

    连嬷嬷也没说,大抵是这个梦涉及到了贺文忱,总是不好同旁人开口讲起。

    街上算命先生增多了不少,有的拖家带口,吵吵嚷嚷挤在一旁,看起来好生热闹。

    崔昭昭最后选了一个真正的瞎子先生。

    他戴着小而圆的墨镜,双手是粗糙的,抚摸着旁边孩子娇嫩的脸。

    那个孩子是个女娃,梳着黑色的辫子,一双眼睛像深秋的葡萄,那样的圆和灵动。

    上面的卦纸已经旧了,却很干净,整整齐齐地铺在桌子上,用精致的石头压着,巧妙地摆出了一个阵型。

    很少看见有带着女娃的了。

    乱世之中人如草芥,女娃更卑微如尘土。

    要不然嬷嬷总是背着她叹气,嬷嬷看过太多的花朵。然而身为女子,被卖去烟花之地,竟然也算不错的归宿。

    这世道荒谬,难得见真情,更别提真心。

    崔昭昭讲明了来意,以及那个梦境。

    她看见这位瞎子先生摸着胡子思索了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在热闹的街上为不可闻,却沉重,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未来梦无解。”

    “修短随化情随事迁。”

    “姑娘请走吧。”

    他说了这三句话就不再说了。

    可是崔昭昭还是固执地放了两块银元在摊上,那个瘦弱的瞎子先生郑重朝她作了一揖。

    “姑娘心好,定有善报。”

    “不要报在我身上,若是有,就报在他身上好了”

    崔昭昭觉得当时的自己一定潇洒极了,连背影都是潇洒的,就像遗世独立的某个大侠,为了心爱之人单挑一整个江湖。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该有多好。

    可惜她是娇嫩的芍药,肩不能抗手不能挑,存活于世都艰难,更别提养活他人。

    所以崔昭昭不会奢求太多,像她们这种人及时行乐,活在当下,是最好的解法。

    “身前哪管身后事,浪的几日是几日”不是这样的。

    她们只能借着这些微薄的快乐麻痹自己,不去想悲惨的以后。

    九

    路过糖葫芦的摊子旁,崔昭昭再一次遇到了贺文忱。

    这是他们的第六次见面,崔昭昭在心里偷偷记着数字,她想六,真是一个吉利的数字。

    也许真的是善有善报,有时候来的如此之快,一时之间倒教她手足无措了起来。

    贺文忱朝她点点头,崔昭昭亦点头示意。

    她的心里突然就生出一股极小的愉悦,她想这样也不错。

    点头之交亦有点头之交的好处,若是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她和贺文忱这样就好,强行捆绑只会两败俱伤。

    可惜崔昭昭想错了,命运从来都是愚弄世人。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上已经被贺文忱塞了一串糖葫芦。

    那山楂又红又圆又大,被糖浆裹得发亮,即使是初秋也无所谓,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她拿在手里,像是捧着什么宝贝一样,望着它痴痴地笑。

    贺文忱什么话都没说,只留下一个背影。

    崔昭昭光明正大地偷看他渐渐远去,有的人连背影都那样好看。有一截绿色伸了出来,蜿蜒出小小的春色,那是他随身携带的竹笛。

    贺文忱的竹笛,堪称扬州一绝。

    他吹的那首姑苏行和平湖秋月,极好。

    听过的人无一不夸,可惜崔昭昭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耳福,能够听到。

    她举着手里的糖葫芦,舍不得吃掉,也是不能吃掉。

    玲珑的身段需要日复一日的克己节食,她已经好久没吃过正常的食物,更别提糖葫芦了。

    她好像从未吃过糖葫芦,严格来说,不是好像,是一定。

    小时候流浪在街头,只盯着馒头包子发呆,糖葫芦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可如今贺文忱给她了。

    嬷嬷讲,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填补你内心的空缺,那么他就是爱你的,那么你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崔昭昭突然很想问一问嬷嬷,如果他是无心的又该当如何?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贺文忱随手递给她的那串糖葫芦,究竟要不要用余生做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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