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是小的,扬州城又是大的。

    小到崔昭昭遇见了贺文忱六次,大到崔昭昭遇不到贺文忱的第七次。

    人们传的沸沸扬扬,贺家少爷在城北办了新式社团,同那些喝过洋墨水的女学生在一起,整天印一些看不懂的报纸,说着什么民主、自由之类的思想。

    可崔昭昭却被困在牢笼里,日复一日,无法出去。嬷嬷便捡了这些新鲜的事,一件一件说与她听。

    说是逗闷解乏,其实就是为了看住她。

    嬷嬷告诫她不要跑出来,外面的世道更乱了,难民流寇数不胜数,崔昭昭单凭自己,是应付不过来的。

    打着关心的旗号说着为你好的事,其实无非就是软禁罢了。

    如果见面就是第七次见面了,崔昭昭在心里偷偷数着数字。

    她不知道他们还可以再见多少回面,嬷嬷讲这世道要变了天了,可即使变了天崔昭昭她们又能去哪里。

    无非是换个地方重复一样的日子罢了。

    乱世人如草芥,她更卑贱,是没有根的飘萍。

    亲身父母不知是谁,兄弟姐妹更是不知飘落何方。

    她唯一依靠的,便是只有限时的美貌,玲珑的身段。

    她是庭前媚俗的芍药,是缺乏雅致的浮萍。

    随风飘,随水荡,被命运的波澜推着走,半点不由自己。

    有时候连真心都不能赠与,她是皮影画上的傀儡,就连满堂喝彩,都不单独给她。

    若是这世道变了天,贺家一定有办法不愁出路,她的恩客也打包票说到时候一定会送她出去。

    她看见那个男人信誓旦旦的脸,他对天发誓以地为证。崔昭昭心想,那就跟了他吧。

    没有爱也好,能得到一些怜惜,也是不错的。

    于是含泪带笑,娇羞地点了点头。

    这些讨人心的把戏谁都会做,只是崔昭昭那双眼生的潋滟多情,便更惹人无限怜惜。

    所以要偷偷跑出去,见贺文忱一面。

    可是跑出去院子,推开门的那一刻,崔昭昭愣住了。

    街上是昏暗的,毫无色彩的。

    明明没有下雨,却如此潮湿和压抑。

    街上有挑着扁担卖儿卖女的父母,也有沿路乞讨皮包骨头的难民。

    更多的,是坐在那里哭嚎的百姓。他们的衣服同土地一个颜色,满身污垢,看起来是那样的痛苦。

    距离她上次出门不过半个月时辰,却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

    只教崔昭昭觉得,恍若隔世。

    她穿着彩色的裙子,是整条街中唯一的色彩。

    人群并不是她的衬托,崔昭昭看起来像一只鲜美的羔羊。

    可她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快速跑着过去。

    她太想见贺文忱了,也许不是想见,而是她害怕,以后都见不到了。

    十一

    贺文忱又救了崔昭昭一次,在流民的手里。

    她被流民掳去,拼命挣扎却也毫无办法。

    街上人人都看到了这样一幕,却没有人管。可能他们看多了已经麻木,更可能是自身已活得那样痛苦,无暇顾及他人。

    唯有贺文忱不同。

    他穿着黑色的长袍,上面用金丝绣了一片摇曳的竹林,与随身携带的竹笛相做呼应。

    他和崔昭昭,是街上仅有的色彩。

    被救下来的时候她的头发散了下来,她低头垂着眼,不想被贺文忱看见。

    又是如此狼狈的一面,这样不堪的自己,还是不要被他发现为好。

    可还是被他发现了。

    “崔昭昭”,贺文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些许无奈,“你跑出来干什么?”

    崔昭昭用手搅着头发不知所措,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嬷嬷讲你们搞了什么新式报社,还有义演什么的,我想出来看看。”

    她听见贺文忱叹了一口气,随后又是如释重负地笑。

    “你呀你”他拿手点了点崔昭昭的头,这是他们少有的亲密举动。

    更多的时候他们两两相望,甚至连相望都没有。

    崔昭昭一直追逐着贺文忱的背影,要么就是茫然的、漫无目的地走。

    就如同芍药,也是茫然的、无目的地开。

    人潮汹涌,做暗色的江水向东流。

    芍药的花瓣随风逝去随水飘,将沉未沉之际,看见一片翠色的竹林。

    她知道风吹过竹林定发出美妙的声响,可是芍药没有耳朵。

    可是她想,这就足够了。

    用一生回味一面。

    人群终于为她们作衬,天地间崔昭昭只看到贺文忱一人而已。

    鬼使神差地,她又像初见那样,满怀期待地问,“那我以后可以找你们玩吗”

    不同的是,这次贺文忱说的是“好”

    十二

    贺文忱送她回去的时候,崔昭昭只觉得满心不可思议。

    并非荒谬,而是大开了眼界。

    她日日困于这座扬州城,学的又是旧朝本领。

    原来外面天地甚广,日新月异。

    可惜她看不到了,能通过贺文忱窥得一角,已实属难得。

    芍药不能离开生长的土壤,即使那块土壤是淬了毒的金银珠宝。

    她被迫开在那里,任人采撷。

    连一点风吹草动都受不了,更别提雨打霜摧。

    她是娇嫩的芍药。

    贺文忱引荐的时候崔昭昭心里忐忑,害怕自己这样的身份上不得正式台面。

    可真当遇上那些笑意盈盈的眼,心里的疑窦便立刻烟消云散。

    人是可以感知到一些情绪的,比如友好,比如憎恨。

    崔昭昭对于这些格外敏感,这是她赖以生存的本钱。

    恩客总讲女人堆里是非多,讲到兴浓处,还要崔昭昭亲身示范。

    她尴尬地愣在那里,男人总喜欢看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互相扯头花。

    事实不是这样的。

    那么一点可怜的真心,并不值得争抢。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暗藏锋芒,越多人参与的感情,就越廉价。

    男人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美梦里,那些女人掩面笑一笑,并不打算戳破。

    风月夜名利场,古往今来,不外乎如此。

    哪是什么话本子写的大打出手女人善妒,崔昭昭活了十几年,受过最多的恩惠,便是同为女子,对同性的善意。

    就像是春雨,春雨细腻无声,滋润万物。

    她为自己心里那点小小的、阴暗的揣测感到难受。

    她不该这样的。

    相比之下,更显得自己一无是处。

    芍药有芍药柔若无骨的美,可美则美矣,失了点树的气魄,牡丹的魂。

    崔昭昭看她们落落大方的同贺文忱、同其他的男子相处、交流。坦荡自然,带着点读书人的豪气。

    心里自然是艳羡的,并没有其他的情绪。

    芍药会羡慕树的英姿,草的挺拔,但独独不会嫉妒。

    身为女子,便更能懂得,女子的不易。

    又怎能多加打压,排除异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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