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等崔昭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

    嬷嬷端来饭菜,催她快些吃。说是饭菜,也不过是一些清炒的蔬菜配上瓜果。

    看起来寡淡无味,崔昭昭已经吃了好多年。

    正常的饭菜是什么味道,她好像从来都不知道。

    小时候吃的,是大街上捡来的食物,别人不要的残羹冷饭。

    再长大些被卖到这里,为了保持身材,每顿只有几片蔬菜叶子。

    隔天会有一个鸡蛋。

    再后来她能独立,便专门给她派了人来照顾日常起居,衣食住行。

    嬷嬷心善疼她,葵水时总会给她端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鸡蛋。

    是她记忆里,为数不多的甜蜜。

    “嬷嬷”,她叫住要离开的嬷嬷,“你说糖葫芦是什么味道的?”

    “甜味,就跟红糖一个味”。崔昭昭知道嬷嬷是怕她嘴馋,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涨了不该涨的肉,那就跳不成舞了。

    一旦跳不出舞,这朵芍药也就开到尽头了。

    这一点,崔昭昭和嬷嬷心知肚明。

    所以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沉默着用手绞了绞自己的头发。

    应该是不一样吧,崔昭昭目送着嬷嬷的背影远去。

    她小时候饿极了摘过青色的山楂,是酸涩中夹杂着大量的苦味,想要人吐出来,想要人流眼泪的那种味道。

    可是当时的崔昭昭还是强迫自己咽了下去,她太饿了,已经饿到极致了。

    并没有丧失理智,她用河水洗干净果子,就着河水囫囵吞了下去。

    红色的山楂应该更好吃,红艳艳的,就像是芍药一样红。

    它是还未开放的芍药骨朵。

    过上甜蜜的糖浆,冻成水晶一样晶莹剔透。

    拿在手里,不吃,就那样看着都是好的。

    是崔昭昭少有的,真正感到满足的时刻。

    十九

    距离扬州回归平定。又过了半个月时间。

    期间崔昭昭没有偷偷跑掉,再去看贺文忱。她被嬷嬷牢牢看住,与众多姐妹一起,排练演戏古乐古舞。

    不知从哪里收来的《玉树□□花》,据说是陈后主的孤本。

    嬷嬷叮嘱她一定要仔细练习,仿仙人之姿,做芍药之媚态。

    她被暂定为领舞,其余众人,不过是托举芍药的枝,衬托芍药的叶。

    而她是唯一的,独特的,一袭红衣,舞尽风华。

    嬷嬷连饭都不让她吃了,说那样只会增加身体的浊气。

    五谷杂粮,使人顿生厚重之感。可玉树□□花,本就不是开在人间的花。

    嬷嬷命她喝三更天的露水,佐以蜂蜜花瓣,除此之外,再不让她吃别的。

    这栋楼名为玉霄楼,崔昭昭八岁被人卖进来,如今已过了十二年,双十年华,她不再年轻。

    入了这次军阀老爷的眼,她有泼天的荣华和富贵,整座扬州城都匍匐在她脚下,沦为芍药开花的养料。

    可如果能够选择,崔昭昭宁愿不要这张漂亮的脸。

    若有来世,她愿做洁白的莲,而不是艳俗的芍药。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掉陷渠沟。

    清清白白地同贺文忱见面,做朋友,不远不近,相交清淡如水。

    可是她不能选择,收她艳骨的,不是锦囊,而是玉器珠宝,黄金万两。

    明明是讨人欢心的媚俗之舞,生生被崔昭昭跳出了,飘飘欲仙,遗世独立之感。

    当芍药有了心上之人,便是她开始凋零的时刻。

    于是崔昭昭强撑着,任由人上妆,描眉画唇,在鬓角插一只血玉做的宝钗。

    胭脂为芍药再度上色,哪怕是强弩之末,也是容光焕发,活色生香。

    二十

    《玉树□□花》是陈后主的得意之作,那个浪漫的君主,爱美人不爱江山,最后两手空空。

    谁都没能护住,谁都没有抓住。

    传说中这是不详的舞曲。

    崔昭昭想起诗人对它的判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如此,倒也是应景。

    并不是不知亡国恨,而是被迫笑唱□□花。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些文人永远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既要又要,站在高地指指点点。

    别说为五斗米折腰,崔昭昭这辈子活了这么久,都不一定能吃够五斗米。

    乱世之中,要想活下去,只有这样。

    不必太过苛刻,哪怕是生身父母,兄弟姐妹,崔昭昭从未怨怼过他们。

    没有别的法子,乱世香火旺盛,人人都在求来世。

    可若来世真的可以求来,崔昭昭只愿自己再不为人,只做风,无拘无束,以游无穷。

    二十一

    跳舞的日子很快到来,这一天与往日,并没有任何不同。

    她们永远都是供人取乐,人人欣赏的花,时局再更改变换,她们也照旧如昨。

    享乐永远不变。

    何必记住每朵花,何必怜惜每朵花。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百花齐放,万紫千红,才是春。

    那些掌权者,最喜欢看的,便是春天。

    季节年岁非人力可以更改,但酒肉池林,琼楼玉宴还是好造的。

    沉迷在温柔乡里,不知归处,那便温柔乡就是你的归处。

    纵情感官之乐,放情声色犬马,如此,甚好。

    哪管时移世移。

    二十二

    意料之中的,崔昭昭被看上。

    不得感慨玉霄楼的妆容真是一绝,遮挡了憔悴的脸,只看到娇艳的形。

    仿佛她还是那朵,含苞欲放,待人采撷的芍药。

    过去的这些年如同一场荒唐的梦,梦醒之后,一切如昨。

    可是不是的,这些都不是梦。

    那些自欺欺人的话语毫无意义,这朵芍药注定凋落。

    所以玉霄楼把她推了出去,她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舍弃的漂亮棋子。

    况且她的漂亮有如风中残阳,颇有萧瑟之感。

    崔昭昭并不怨,怨也没用。

    她清楚地走着既定的道路,挣扎也没用,四周是鲜红的血,染得路也是红的。

    花期已过,万艳同悲,都逃不过这个结局。

    所以才会感同身受,真心祝愿大家的花期都能再长些,长过时间,长过易变的人心。

    她乘坐一顶更精致的轿辇,四周用金丝银线绣着龙凤欢好,雨露春恩。

    崔昭昭看着自己重新涂了红色蔻丹的手,十指纤细,更显得蔻丹的艳。

    他会喜欢我的吧,崔昭昭摸着自己那张,她引以为傲的脸。

    这张脸上脂粉水彩,将她的娇艳调和的恰到好处。

    她蒙着一张红色的纱,遮住半张脸,只留出那双含情脉脉,潋滟的眼。

    有时候崔昭昭觉得,自己就像一块上好的玉器,盛在精美的盒子里。

    被人粗暴地拆封,然后送回。

    接着又是包装、拆封、送回,永无止境,是无解的迷宫。

    她困在小小的房间里,困在这座名扬天下的扬州城里,终其一生,从活着到死去,也无法出去。

    二十三

    来揭她面纱的人很小,并不是说他的真实年龄有多小,而是往常的恩客都是三十靠上,最年长的已是鹤发鸡皮,垂垂老矣。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是文人的幽默风趣,却是她们的终身噩梦。

    怎么会忘记,那双枯涩的手划过自己娇嫩脸颊的感受。

    崔昭昭刻骨铭心。

    从排斥到坦然接受,再到熟稔,再到自得。红颜白发,不过如此。

    她叹了一口气,想起初次时自己的瑟瑟发抖,不由觉得好笑。

    如今已麻木了,痛苦总好过麻木。

    可若是从中品出一点乐趣和滋味,便是十恶不赦,天生的贱命。

    世道如此,只叫你心甘情愿地任命,谁愿只做无骨依附的花朵。

    她长了那样一张艳俗的脸,就合该这样,不能反抗。

    揭下面纱的时候,崔昭昭没错过对方眼里,那掩饰得极好的惊艳。

    是个愣头小子,总是在装作与自己年龄不符的成熟。

    往常的崔昭昭定是自得的,自得于自己容颜未老,娇嫩如昨。

    可是崔昭昭却高兴不起来。

    她不想这样,她也想学人家,上了新式学堂,穿着男袍长衫,不裹小脚,光明正大走在街上。也学文人诗词,却不为吟诗作对,讨人欢心。

    贺文忱她们都不知道的是,崔昭昭那天晚上念了很久的“hello”和“sorry”,像是在说给他们听。

    也像是再说给自己听。

    她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眨了又眨,吐气如兰。

    不是良宵,与意中人共赴的,才是良宵。

    她们这是春宵,春宵一刻值千金。

    春宵过后,散若云烟。

    情动时的呢喃不过尔尔,崔昭昭柔顺地躺在那张床上,内心毫无波澜。

    这套流程太熟悉了,她铭记于心。

    原来男人无论年龄大小,都一个样子。

    芍药、牡丹、百合统统来者不拒,就像是貔貅饕鬄,只进不出。

    只能要黄白俗物,身外之物,但凡贪心一点,索取真心名分,便如同亲自取了他们的性命。

    男人向来如此,最真心之物、最珍爱之物、最难得之物,女人连摸都摸不得。

    何时见过男子取下自己的玉佩、印章、随身携带的竹笛玉箫。

    都是女子取了自己心爱的手帕,耳环,珠宝钗子,满心欢喜,赠与他人。

    贺文忱是如此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八九不离十。

    可是崔昭昭和他隔着不甚真切的相处,雾里看花,水中看月。

    便自欺欺人,觉得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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