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拿好,各都用不同色纸,你记着药名。”仁济药堂里,店伙计将几包用不同颜色油纸包着的药粉递给姜姝。一边用探究眼神打量着,面前这位女子穿得华丽,眼眸似水,不知怎的会买这些旁僻的药方。却又不敢表露太过。

    姜姝接过,买的是泻药、蒙-汗-药,还有假装体弱发烧的、过敏的。是她听先前服侍的俞嬷嬷说起过,俞嬷嬷在宫里当差伺候过人,对这些暗里的伎俩熟稔,彼时当做宫闱秘闻说给姜姝听的,又说二小姐这般美貌,他年没准也被召进宫里,记着无妨。姜姝便记下了。

    这间仁济药堂也是俞嬷嬷提到,江湖上两道通吃的药堂,但凡能说起名字的,在里头都能买到,且不过问隐私。

    就是价钱贵,姜姝在隔壁当铺当掉了一个翡翠玉镯子。所幸这会儿人都涌去外面街道两旁,店内没甚客人,她脸上系着薄纱,买得强装淡定。

    咬唇犹豫了稍瞬,又轻声道:“再要两包合欢散。”

    啧,店伙计的眼神更奇妙了。他不是没卖过这药,可眼前姑娘一看就是花容月貌、金枝玉叶的良家出身。

    安静地又给取了两包,说道:“女子次服半包,男子次服一包,可保昼夜不休矣。”习惯性叮嘱,且颇为意味深长。

    真够烈的药。薄纱后姜姝脸红,做淡漠状收进袖中,谢过,走出药堂。

    街边已经站满了人,一队头戴面具的士兵身穿铠甲,手执长矛,正浩荡地迈过去。

    围观的百姓纷纷议论着:“这些都是雁北王高砌将军的青獠营。”

    “那可不是,听说打了场大胜仗,大伙儿又能仰瞻一回将军的风采了!”

    “也是奇怪,往常青獠营前方打头阵过去,后面跟着便是雁北王骑着汗血宝马,今日怎么还没瞧见!”

    青獠营是雁北王高砌的亲军营,高砌乃魏王次子,当今皇上的堂弟,久经沙场,擅长谋略战术,出师必捷。生得亦龙姿凤表,冷隽寡言,战场上杀人狠戾,刀剑出鞘未见血不收,气势跋扈。

    但因貌隽身长,英俊风逸,常感不便,遂出征打仗便在脸上戴一副青铜面具,以示狰獠。他的亲兵营也都跟随将军戴面具,所以被称作“青獠营”。

    此番和东魏打仗,高砌以两万兵马远胜东魏十万大军,收回三座边关城池。皇上龙颜大悦,传圣旨命班师回朝,凯旋而归。

    已经过去了两列队伍,怎么还不见雁北王的高头骏马。

    人们翘首张望着,尤其是少女妇孺,攥着手帕满面殷切。虽然雁北王冷冽桀骜,可不妨碍大家瞻仰风采啊!

    姜姝在路边听着,便明白了,原来是嫚姐姐的未婚夫婿领兵回京。按侯爷与秦氏的意思,这次雁北王回来,大抵就是要与闺女成亲的。

    她忽然记起姜嫚前面刚刚过去,去见裴状元了,就在路边一家卖纸墨的铺子,便紧张起来,生怕被雁北王撞见。

    眼前浮起上午姜嫚在假山后,靠着裴弦洛胸膛说的那些话,姜姝隐隐的小心思异动。她绝不愿意与刘涟纠扯,可嫚姐姐却说是母亲的恩典,更说她是下-贱-媚骨。将心比心,那便让嫚姐姐先与雁北王绑定,尝尝被违心安排的滋味好了。

    姜姝垫脚看向对面,映竹已经叫到了马车。她瞅着列队方阵过去,刚好有空档的间隙,便穿越街心,准备去前面找姜嫚,免得一会儿雁北王看见姜嫚与状元郎互赠情义。

    怎料刚走到中间,却忽然一辆高篷马车气势磅礴而来,领头的大马皮毛黝亮,步蹄雄稳,并非城内之马。姜姝猛然被它一声长嘶,惊吓之下“啊”地崴倒在地上。

    赶车的马夫也是军营中将士,说话做事一向皆粗犷,跳下来道:“何人不识眼色,将军带兵回京,道路已提前清撤,如何还擅闯?”

    姜姝脚疼得说不出话,抚着裙裾,眼泪花儿溢出来:“我并非故意,原是急着去找人的。”

    “小姐。”映竹连忙跑过来,蹲在她身边帮护,她亦是大胆,对谁都敢吼:“住嘴,我们是兴昌侯府的二小姐,岂容你这样大呼小叫!”

    哟嚯,要换别家,马夫倒是没在怕的,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一个侯府的小姐。可兴昌侯府就不一样了,大家都知道那是将军未婚妻的府邸。

    马夫便为难地回头:“将军,你看这……”

    将军?人们诧异,雁北王这次竟然没坐汗血宝马上,而是坐进马车里。当下都好奇地瞅着这一幕。

    “何事?”只听车内一声低醇冷冽嗓音,而后刺绣凤凰火的帘布被挑开。

    看见里头坐着一道黑色斜襟缎袍男子,清隽瘦削的脸庞,眉目覆着眼罩,肩膀笔直,敞膝而坐着。

    马夫答道:“一个女子不慎在马车前摔倒了,说是兴昌侯府的二小姐。”

    言下之意,男女授受不亲,将军未来的妻妹,小的也不好意思去搀扶。

    高砌这便记起来,自己有个未婚妻是兴昌侯府大小姐。此次出征一年多,也只在出征前侯府客宴上见过一面,早已没多少印象。

    他便下了马车,眼睛蒙着青黑绸布,至少需几个月视物不清,看东西只能模糊地勾勒浅淡轮廓,一贯魁梧的身板还有点咳嗽。

    走上前,高大英姿立在马旁,腰细而健瘦,玄黑斜襟袍上刺绣妆花暗纹,皂靴黑亮,发冠一丝不苟。

    凭借模糊影像,瞥见地上是名女子,似乎娇润脸廓,桃子尖尖的下巴,支着薄肩,腰胯曲线分明。

    微风袭过面颊,隐约带来一抹盈盈柔香。

    他便伸手道:“能起得来否?把手给我!”

    周围都在议论:“啊,雁北王的眼睛怎么了?”

    “是啊,怎的蒙上眼罩了,刚才似乎还见咳嗽。”

    “啧……”唏嘘声,压低。

    雁北王……

    姜姝在瞅见高砌的那一刻,整个人亦仰着下颌,震惊地呆住了。

    她想起了她年后一直重复做的梦,在那个梦里,姐姐姜嫚因为嫌弃未婚夫是盲眼,决意退婚,定要与心上人裴状元在一起。

    盲夫应允成全,而后姜嫚与裴状元成亲,婚后岳丈女婿相扶持,在朝中意气风华,颇受重用。一年后皇上病弱,嘱太子监国,裴状元与侯爷更大刀斧阔辅佐太子,官场得意。

    但是退婚的盲夫在视力恢复后,却忽然篡位登基,他杀伐果决,睚眦必报,最后姜家首当其中,阖府上下惨遭血洗,家败人亡,连姜姝自己都没能逃脱。

    那个梦太惊悚,因为现实里皇帝龙体康健,姐姐姜嫚说亲的又是雁北王,雁北王帅兵打仗、浩荡沙场,怎也不可能是盲夫。

    姜姝便一直只当是个无厘头的梦,却没想到,面前这个眼覆黑绸的男子,竟然就是雁北王。

    而上午,姜嫚才刚刚在假山之后,对裴状元表露了爱慕心意。

    姜姝眼前浮起梦中血肉飞溅的场景,只觉瑟瑟发抖。看到男子向她伸出的修长手指,她紧张得不知所措,只得颤哆地搭了上去。

    高砌看不清,本来只想攥住她的手腕,结果却碰到了指尖。那指尖轻莹软绵,他稍微一拖,她便蓦然跌进了他怀中。

    单薄的肩膀砸到他胸骨,底下是一丛道不出的娇软,隔着肤表散发出莫名温香,仿佛听见悸动的心跳。或许脚上没力气,他只用力托住,她便越发柔软地贴紧。

    身体里的残毒,让他对这些接触异常敏感。但高砌只是不动声色站着,覆在她腰际的手,能感觉到她整个身姿都在发哆嗦。高砌不禁微蹙眉宇。

    他就有这么可怕?

    他的下颌不自觉抵在她髻上,问道:“踝骨受伤了?”

    姜姝点头,确实受伤了。心想,要不拖延点时间,嫚姐姐和裴状元那边可能就说完话散了。

    姜姝低语:“将军能否帮忙叫个大夫?”

    此刻军医也不在,高砌便稍倾下-身躯打横抱起她。循着模糊的轮廓,把她放到车辕上。

    当然,并没有放对,放在了横木处,姜姝自己挪了挪。

    黑色绸布遮着男子眼帘,其余五官却仍可窥见英俊非常。往常他若打仗时,便面覆青獠面具,人称“阎面将军”,此刻冷逸脸庞近在眼前,气场叫人不敢直视。

    姜姝还在不自觉发抖,高砌无语,只对映竹:“你扶住她。”

    虽未转头看过来,映竹也明白叫自己,连忙上前。

    男子修劲手指抚上姜姝脚踝,未容她反应,一瞬扣住她踝骨。只听细微咔嚓一声,姜姝“唔”地攥紧他肩膀掉泪,下一秒脚竟然不疼了。

    “啊,雁北将军这是……竟然盲了。”周围的议论声起伏。

    高砌只做未闻,拂开女子手腕,冷冷俯视道:“可有马车?下地回去。”

    不知道为何,明明他看不见,姜姝却只觉被直白白地审视。她猜着嫚姐姐那边应该离开了,便点点头,眼泪沾湿着眶子:“谢姐夫。”

    然后与映竹过马路去了。

    声音亦润柔如无骨,高砌揩下肩头被她湿染的泪珠,亦撩袍坐回了马车里。

    呵,姐夫。

    他对兴昌侯府的印象,只停留在侯爷夫妇设宴践行的一晚,对这二小姐却无印象,也没听说过她。

    还未成亲,“姐夫”倒是叫得顺口。

    “将军,这是方才那二小姐落下的帕子。“马夫在驭位上捡起一个小包袱,里头薄薄叠着东西,用绣帕裹系着。

    高砌伸手接过,只他素来对药方毒物敏感,怎的一拿在手,便闻到一抹诡秘气息。

    拆开来,借着模糊光线轻捻,登时便知晓了成分。行走的豪阔马车轻颤,他收起,不禁好整以暇地扯扯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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