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姝回到府上,陈婆给她擦着药水,看她白嫩脚踝上的青淤,不住怨怪:“这映竹,恁个不小心,岂能丢下小姐一人过马路。军中打仗的大马是京城细贵马儿能比得了的?若然一个不慎,咔嚓一下就把人踩没了。也幸亏是未来大姑爷,当场给正了骨头,换成别的糙莽军士,折了骨头怎么办?小姐尚待嫁闺中的黄花闺女,要给人家抱了,又不定多少麻烦!”
映竹是个瞒不住事儿的,遇事都跟陈婆讲,适才已经把今天的经过和陈婆说过了,听得陈婆唏嘘不已。
陈婆虽然嘴上爱叨叨,时常抱怨,可在伺候姜姝的事上却是尽心尽力。大概在她的心里,从来就没见过谁生得像二小姐这般,慵贵安泰,娇美如宝珠,始终觉得必是个好命的。至于怎样的好,她形容不来,总之盼望来年可以荣华富贵。
譬如这二年,小姐过得局促些,换成别的女子,只怕形容消瘦瑟索。可她们二小姐不,你瞧瞧,那沐浴过的肌肤如新鲜水嫩的豆腐,黝亮柔顺的长发,娇娆弹俏的脸颊,阖府锦衣玉食的小姐里都找不出第二个。侯夫人对二小姐刻薄,不知日后有否后悔的那天。
陈婆如此紧张,也是怕姜姝正在说亲的关键时候,万一有个闪失,自己的指望就打水漂了。
妇人的谋算明晃晃写在脸上,饶是姜姝这样温水般的性子都看出来了。再加个映竹,都眼巴巴等着主子攀龙附凤的一天,搞得姜姝心下压力甚大。
回来时候,姜姝因为腿上摔了,秦氏便只叫了映竹过去问话。
映竹去了好一会儿还没回来,姜姝猜母亲应当问得十分详细。她心想,详细点也好,若母亲晓得自己对刘涟的厌恶,或许能心软,不再促成这桩亲事。
她的脚踝骨虽已正,但在外层皮肤留下一簇淤青,陈婆用药水涂得辣辣的。姜姝低头瞅瞅,想起路上雁北王抱自己的那一幕,仍心有余悸。若是别家的男子,确实麻烦。
其实她也没想到,雁北王会忽地倾下-身揽起自己。或许是因为眼盲看不见吧,抱起方便些。姜姝尚未反应,双足便已经离地了。
她只听说此人生得极风逸,眼里只有打仗生杀,气势桀骜不逊,再加梦中所见之血腥,整个人在紧张得瑟瑟发抖。此刻回忆起来,都记不清自己的手攀附在他何处,是腰际还是肩头。
男人冷隽的脸庞,一道寸宽的青黑绸布覆住他眼帘,将他鼻梁勾勒出英挺的弧度。他却没有任何多余情愫,只是把她放在车辕上,措不及防地正了骨。正完然后道:“下地回去。”
没来由的,姜姝耳垂一红。
这么好的未来姐夫,嫚姐姐为何竟是不要呢。
解释道:“也怪不到映竹,是我让她在路边叫辆马车等我,我急着过去才忽然被马儿吓到的。左右无事,陈妈快别再念叨。”
“啧,嫌我念叨。”陈婆给她巴扎好,又端来晚饭。
自从宛大夫人来过府上,秦氏意识到二小姐要说亲后,近日的伙食却是比先前要好些了。一道莲藕排骨,两碟鲜素,米饭也不再硬得磕牙。
姜姝趁着两佣人不在,便揩起换下的衣物找药粉。然而袖中找找,胸口翻掏,却都找不见了。
她仔细回忆一遍过程,无法确定是摔倒时掉在路上,还是哪里。今日出门前并无准备,用来包裹的还是她刚绣好的“蝶恋花”手帕。这二年母亲不再关注自己,姜姝每月的分例也少得可怜,下午临时当了一枚翡翠镯子才买到的。
她早年阖府受宠时,六岁被婶娘交到侯府,要什么秦氏都给她买什么,那会儿姜姝并不用领分例,也没有存钱的概念。也只在这二年,才开始每月算计着花销,除了自己辛苦攒下一点,还要匀出部分让陈婆托人从府外买些需用。
总不至于落在雁北王的车上。那还怎么见人。罢,他毕竟眼盲,未必知晓里头是些什么。更应该是跌在地上时摔出去了的。
一时心疼得姜姝反复回忆,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才合眼。
梦中便又见到白日高砌抱着自己的一幕,他那般高大健瘦,窄细腰身,修长锦袍。向姜姝伸出手,轻轻一托,姜姝便跌进了他胸口。而后隔着衣料碰到他胸前的肌骨,那样近距离贴紧着,却为何并不觉陌生。闻见他衣裳上有乌龙茶的甘香,反而有一种安然的错觉,在梦中,她才看见她的手指,竟勾在他窄腰的玉带上。
然后那场景变化,变作了几天前雨夜寒冷时姜姝做的另一个梦。梦里她抵着男人的胸膛入眠,他们似才经历过浪涛,二人肌肤相贴,温柔取暖。她那么缱绻地依偎着,却忽而抬眼一看,竟是高砌覆着黑绸的脸庞。
呀,姜姝蓦地醒过来。确定自己对雁北王准姐夫绝无任何想法,为何竟会做这样的梦,还如此身临其境。
只是不容她深想,少倾却又继续睡着了。
这次却是雁北王高砌中毒眼盲,不能再上战场打仗,出征的将领变作别人。姜嫚哭着不嫁,定要另嫁裴状元。
侯爷夫妇不得已前去魏王府退婚,雁北王坐在轮椅上应允了。
姜嫚与裴状元成亲盛宴隆重,婚后岳丈、女婿提携并进,在朝中春风得意,飞黄腾达。
雁北王视力恢复后,再度领兵出征。皇帝体弱,太子监国,侯爷与裴状元力主削弱藩王势力,太子亦忌惮他这位皇叔的兵权,因此命人前去接管军营,诏令高砌回京述职。
高砌举步维艰,频频挟制之下趁机谋反,而后篡位登基。登基后自然没放过昔日退婚且出谋划策卸自己兵权的姜家,梦中兴昌侯府被抄家,屠戮血洗,姜姝甚至可以感觉到刀剑刺入脊背的寒凉与热血喷涌的震颤。
惊吓得她从被褥中坐起,呼呼地直喘气。
夜半寅时末,闺房里静悄悄的,床前帷幔遮着昏暗光线。姜姝低头看了眼起伏的胸襟,那丰盈的凹涡处因为紧张,都起了一层细密的香汗。
她不可思议地靠在床头想,为何会做这般仔细的梦境。而现在,嫚姐姐刚对裴弦洛表露了爱慕心意,且不愿嫁给雁北王。而雁北王眼盲了,嫚姐姐自是更不愿意这门亲事。
这个梦,她从今岁初便不断地反复。只是先前并未见过雁北王高砌,不知梦中的男子竟就是未来的姐夫。
但是这样的梦话,说给母亲肯定不相信。姜姝连自己都还不能自保呢,倘若刘涟去求皇后赐婚,她不知该怎么办。而皇后又是太子的母亲,将来雁北王高砌谋反,嫁给刘涟就更是死路一条。
以雁北王那副睚眦必报、杀戮狠戾的性情,绝非好相与者。最周全的办法,就是促成嫚姐姐与他的亲事,如此将来他登基,兴昌侯府也能跟着平安泰然。
而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嫁给刘涟!
姜姝这样想着,便睁着眼到了天亮。
次日一早,关于雁北王领兵凯旋、身中毒伤眼盲的消息便已传得沸沸扬扬。有传闻说,是因雁北王和东魏三公主迎战,那三公主打不过他,心里不甘又恨,便趁他勒马收兵之余,使阴招射出一箭。
箭上带毒,除非东魏三公主给出解药,他便要日日受毒物的煎熬。更有传言道,雁北王除了眼盲,自此或已不能行人事了。
雁北王高砌何等角色,那是魏王府叱咤风云的二公子,是皇帝眼里可平起平坐的堂弟兼重将。生得龙姿凤表,冷峻风逸,邺康城内多少女子濡慕非常。岂料竟是一朝这样了,难怪昨日见他当街下马车,止不住地咳嗽了一声。
即将成为亲家的兴昌侯府,自然也听到了消息。一早秦氏就很焦急,侯爷去上朝,她便叮嘱他在朝中定仔细观察一番。
大小姐姜嫚本就不甚愿意这门亲,再加昨天花朝节,眼见裴弦洛温文尔雅的翩翩状元郎风采,芊葉苑那么多双姑娘的眼睛巴巴盯住,她就更舍不得轻易放手裴弦洛了。
就好比一直有块玉在你身边,它是璞玉的时候你已盯着,晓得将来必是块好玉。结果等到他终于绽出光芒,却要拱手属于别人。
姜嫚怎样也舍不下这口气。
一早醒来,她便坐在妆台前哭。管事嬷嬷过来告诉秦氏,秦氏听得心都要抽搐。
她这个亲女一贯端持拿捏,和自己一样很要脸面,少有当人前抹泪。本来就流落外头吃了那么多年的苦,结果才回来享二年福,却要嫁个如此半残的盲夫。
秦氏昨天还没听说,映竹回府汇报时也没提起。这便差人去芍町苑,把二小姐姜姝叫过来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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