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侯爷姜弼石回来,已经是午后了,比平时都晚。
大半天的,大小姐姜嫚一直在院里不吃不喝,秦氏陪着伤脑筋。见丈夫回来,连忙上前询问,姜弼石摇头叹了口气,只说确实如外面所言。
往常雁北王凯旋归京,次日皇帝早朝都会大开中门,迎他觐见面圣。雁北王高砌身穿一袭黑蓝刺绣凤蟒袍服,携风翩翩地走上汉白玉台阶,他生得高鼻浓眉,冷逸寡情,那气势英姿勃发,甚为威风凛凛。
难怪皇上那般爱重这个皇堂弟,已是堂弟还不够,又自己加封了个义弟,赐号雁北王,常与之平起平坐。
这次雁北王回京,却在家中未至,下朝后皇帝让人送去一堆丰厚奖赏,又派了御用太医陈启韫前去魏王府探望。
兴昌侯姜弼石便站在魏王府旁的巷子里,一直等着陈太医。怕回去妻子问起,什么话也答不上。
陈老太医进去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才从王府出来。
姜弼石在巷子里叫住他,询问情况如何了。
陈启韫一则与姜弼石有交情,二则也晓得姜家与雁北王结亲,且姜弼石是个出名的妻管严,回去怕要给夫人交代。
他便也不隐瞒,只摇了摇头,摊开手上的一方白色巾帕。
那帕子中间乃是一簇鲜红的血迹。
陈启韫说道:“雁北王这次怕是伤及根髓了。东魏乃蛮瘴之地,擅长使毒,那东魏三公主一箭扎得深,用的是躁性之毒,却隐而难发,伤及腑脏,等闲不易清出来。这是适才他吐的血,我因一时无头绪,便带回去研究。”
原本雁北王高砌受伤之后,就已经虚弱,昨日领兵凯旋进城,为了震军风、扬士气、励百姓,所以硬撑着坐在马车里。
当时军医本嘱咐他躺卧歇息,他用了暂时提气□□的药,遂还能够从马车里威冷地站出来,但有心之人已感觉到他咳嗽。及至营房安顿好事务,再回到王府之后,听说就支不住咳了血。
想雁北王堂堂二十余岁正青年,领兵数十万的北齐大将,竟咳血眼盲。
陈启韫说得含蓄,“躁性之毒,隐而难发,伤及根髓”,那岂不是……
姜弼石想起街坊的纷纷议论,便为难道:“除了眼盲,是否还有些别的症状?”言下之意彼此都懂。
陈太医沉默地点了点头,告辞离去,姜弼石拱手谢过。
这厢一番话陈述完毕,听得秦氏顿时拂面抹泪:“哎唷,可造的什么孽,你瞅你,嫚儿小小被你丢掉十年,命好被书院收养,和裴弦洛情意相通,只待考上状元便可娶她了。结果才认亲回府,欠下的福分还没享够,又要被你送去嫁给一个盲夫,守几十年的活寡!我一生好强,怎就嫁你如此一孬夫!”
扶在门后听着的姜嫚顿时哭进来,抱住秦氏道:“便让我出家当姑子算了,母亲!嫚儿虽丢失在外,却从来未曾抱怨过一句,只这桩婚事,我如何也不愿意。若不让我嫁给弦洛兄,我便谁也不嫁,择日剪了发,日后父亲母亲要见我便上尼姑庵吧!”
姜嫚只见过雁北王一次,在一年余前,侯爷夫妇设宴为他践行的时候。那时高砌神采奕奕,玉树临风,又是皇室宗亲,挺拔而隽贵,姜嫚心里还算安适。
只如今眼看着裴弦洛高中状元,金殿钦点,才华翩展,被那么多双姑娘眼睛巴巴锁紧。就连昨天她在纸坊外追上他,他也被别家小姐堵着,酸得姜嫚半宿难眠。而雁北王却残伤,她是无论如何也得退掉这门亲了。
姜弼石瞅着她们母女哭,实在无奈,当年走失女儿一事,愧疚得他说话都没底气。
却没想到又扯出裴弦洛来了,弦洛这后生本质而言,他甚为看好。原本想配给姜姝,姝儿虽非亲生,但裴弦洛出身寒门,又拜为自己门生,理当合适,偏秦氏不肯。
他宽慰道:“当初太后赐婚时,我见你这婆妇还挺高兴,逢人便夸准女婿是宗亲,此刻却又作难,让我与魏王如何开得了口。这月母亲寿宴,魏王府有请帖,到时眼见了再说吧。”
母女俩眼泪一拭,当下也就只能如此。
魏王府。
鹤邶院里,二爷高砌仰靠在雕花红木床棱上,赤着健挺的脊背。适才陈太医来拆了伤口做包扎,几天前战场刚受的箭伤,大冷天的,边缘竟有糜青的血肉。虽已蔫干不淌血了,隔着白纱,却可见那伤口的狰狞。
魏王夫妇与长子高磅站在床边,瞅得不忍心。
高砌清瘦的英俊脸庞略显苍白,他原本受伤在营中歇养,收到皇帝京中诏命,令即日率军归京。一路马不停蹄颠簸,本来昨天已是撑不住,硬用汤药顶着,回府便更虚弱了。
副将王芒也住府上,站在旁边道:“那东魏三公主赫连香恁的歹毒,她是对将军早有想法,奈何将军概不搭理,属下们也只当她打了大败仗,意难平,射出一箭暗算。怎知道上面带了恁阴险的毒,得不到就想毁掉。起初没注意,将军只是做平常包扎,到夜里却口舌干燥,渐渐眸色深沉,伤口青糜,然后才方知有剧毒,毒却已经入心髓了!”
魏王妃最是宅心仁厚的慈善心肠,心疼道:“真是可恶,那东魏三公主莫不清楚砌儿已有婚约?早说赶紧把兴昌侯府的亲事办掉,也就没得这麻烦。”
正说着话,管家进门禀道,宫里的太后和皇后娘娘都送来体恤的赏赐了。
虽魏王年纪和皇帝差不多大,然魏王与太后却是同辈,要叫太后一声大嫂,皇帝还得喊他“皇叔”。
魏王是先帝最小的一个弟弟,当年太后看着长大的,所谓长嫂如母,因此太后对魏王夫妇,连带着他们的儿子也都是偏宠。
只皇后这般急着送体恤来,却叫人颇感莫名。按说皇帝送了,便相当于皇后送的,没必要单独再送一份。
雁北王高砌靠在床边,伸手端起一杯茶,勾唇轻抿。
皇后与东宫那边,可都一直忌惮着魏王府的势力,尤其是手握兵权的自己。如今见他受伤至此,只怕暗中该舒口气吧。
他生得貌隽身长,性情孤凛桀骜,身边除了得力的几个跟随,等闲生人莫近。此刻容色苍白,清削脸庞上覆着黑绸眼罩,愈发勾出冷意。
大郡王高磅瞅瞅空荡的院子,在旁道:“既送来,便收了。此时二弟身体为重,这院里也没个趁手的奴婢,回头母亲安排几个过来,兴昌侯府的婚事也可提上日程了!”
长子高磅是个血气方刚的直肠子,有话说话。听方才陈太医所言“躁性之毒”,躁也,性也,都是该纾解的,更何况二弟正值热血之年,遂便如此建议。
身后一名奴才嗫嚅道:“适才小的在府门边站,瞅见兴昌侯爷藏在隔壁巷子里,见到陈太医,拉过去问了一会子话,怕不是也在打听这个消息。”
魏王亦是个豁爽人,“嗤”得冷哼,抖抖袖子笑道:“他不打听倒是奇了怪了,他们姜家夫妇最擅长谋算经营。只听说大小姐贤淑温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乃是个出挑的大家闺秀,太后便做主赐了婚。今次出事,也不知作何感想,过几天是他们老夫人寿辰,届时让老二去看看便知了!”
说得也是,若有别的想法,他们魏王府并不强求。当下便都退出去,留给高砌休息。
小厮刘晋走过来,给二爷披上外袍,瞅见他枕边搁着个绿叶带花蝶的手帕,不由讶然道:“二爷几时收了女子的帕子?这里头包的是甚,莫非情书,瞧着挺精致的!”
高砌看不到精致不精致,只用手抚上去,那针线却透着几许生涩幼稚。
大夫说他毒渗心骨,须数月不得视光线,昨日为着进京,他的眼绸覆得薄,还能看得模糊轮廓。今日的绸布却是厚了,眼前一幕漆黑,只能凭触觉与听、嗅觉感知。
他记起昨天在吉庆大街抱起的女子,那温香软柔的紧贴仍历历在怀。女子对他莫名的颤哆与恐惧,还有紧紧攀在窄腰上的纤莹手指,无形交织的呼吸,使他一贯克谨冷欲的心有点乱。
只沉着嗓音道:“勿问,放着便是。”
额,还很紧张的,碰都不让碰。
刘晋好奇,连忙讪讪然放下来。
这厢兴昌侯府上,秦氏开始风风火火地专注起几日后老夫人的寿辰宴,间或府上大小的事儿琐碎,忙得不可开交。
初六日,皇帝在金銮宝殿召见状元裴弦洛,赐官五品御史丞。这般年轻便进御史台,他日若发展得好,必当是议政参阁的宰相了。裴弦洛下朝回来报完消息,姜弼石夫妇好不欢喜。
秦氏特特在景祥院里大办了一桌宴席,与亲女姜嫚,四人同桌庆祝了一番。
这样和谐的时刻,自然是不叫娇艳如珍宝的养女姜姝出来露脸。
席间,姜嫚频频望向卓尔不群的裴弦洛,又酸楚又悸动。裴弦洛当然听说了雁北王的事故,欲言又止的,却不知如何表达安慰。秦氏瞅在眼里,对比之下也便越发有心退掉婚事,另做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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