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雅淡熏香,高砌换上月白绸袍与眼罩,在长案前写字。
军师总说雁北王着一袭玄黑袍服时,即便凝神不语,也给人一股凛冽煞气。若当静思写字时,不如换上浅白色服,以沉心境。
只他墨发高束,便穿浅色外袍,也一样挡不住那冷郁寡绝的气宇。
刘晋给二爷磨好墨,摊开纸,高砌一手丈量了纸的长宽,便执笔书墨。他虽视物不见,每笔力道却用心勾勒。刘晋在旁边看,二爷受伤后眼盲,写字力道可一点也不逊色,仍旧游云惊龙,逸态遒劲,看得刘晋唏嘘。
高砌写完一纸,就听着对面的厅堂里人进人出,不时欢喜和乐的碎语。从前他的院子冷清安静,似乎这个女人出现的瞬间,四周便鲜活了起来。那些花花草草本是清新含香的,因着她的到访,连香也变得格外生动,扰得他频频分心去关注外边。
高砌从没有过被谁扰心的感觉。
打从中午在广熙院用完饭回来,姜姝就没同他说过话,也不知此刻在忙碌什么。
高砌启口问:“对面何事忙碌?”
刘晋答道:“哦,是二奶奶在给下人们派发见面礼,谁人都有份,大伙儿便热闹了些。”
高砌听得扯扯嘴角,他知道她嫁给自己的目的。原就是为了做当家夫人的,也惯是擅长拉拢人心。
他由她随意,问道:“没给你发?”
刘晋腼腆一笑:“发了,适才小的出去就是领红包去的,二奶奶给了二两银子。”
果然是会经营算计的,这第一天就把自己的亲随笼络去。高砌笔尖稍顿,下笔不知觉错开了一画。想起她对谁人都好,都熟络大方,独独对他疏远。
他从不惦记谁,成亲后,只与她陌生地闯入了彼此空间,便无端涌起被她忽略的醋意。
高砌沉声道:“吩咐厨房端份鸡汤过去,就说本王惦记她受累。”
“是!”刘晋瞥了眼二爷写歪的那两笔,应声出去了。
厅屋里,姜姝已经发完见面礼了。是她提前叫陈婆在街市买的红色小锦袋,每袋按着各人差事给份量,整个鹤北院大概二十个下人,都有一份。
姜姝这两年在侯府后院,每月领的份例极少,平日还要托陈婆采买东西,没存下几多。为此特意典当掉几件首饰。
她现在手上的财产便是自己的嫁妆了,但她知道母亲并没有为她筹办什么。
秦氏给姜姝的嫁妆,多把魏王府的聘礼用作转化,明面上看起来好像数目差不多,其中贵重的首饰器皿之类,秦氏却拿出去给姜嫚了。所以若算价值,远不及魏王府送出的聘礼。
但为了脸面平过去,秦氏便给了姜姝一亩半郊外的地。那块地她和老太太踏青时见过,在背阴处荒着,姜姝对种地一窍不通,思想着几时把它利用起来。
她缺乏安全感,从此身上总得攥些银子,方能够心安。
抬头看见婢女端了一小盅汤送进来,便问:“这是给我的?”
婢女答:“二爷在书房练字,因体谅二奶奶辛苦,让给盛来虫草乌鸡汤滋补。”
边说边羞赧搁下。昨夜婢女站在门外守夜,隔着镂雕门扇,听里头二奶奶喘得轻细,历经好长时间。都晓得二爷体谅辛苦呢。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怎的,姜姝从昨天进门到现在,大到正餐,小到一块点心,都是平日自己喜欢的口味。
就连夜里入睡的卧榻,软硬度也是她钟意的。除了身边多个人有些不习惯,其他都彷如自然般舒适。
她可不知奴婢想的是别的,昨夜痛过之后她清早便将那感觉淡掉了。心想着,高砌必是听见她发红包的动静,奚落她的辛苦吧。他对她的钻营谋算心机,从起初便是轻蔑。
可他既然不喜欢她,总在新婚的时候给足了面子,那么她是否也要过去伺候一会,来而有往。
用完了鸡汤,看到院子里碧雯引着两名太监和一老太医走进来,手上提着食盒与诊箱。
姜姝便起身出去,问道:“碧雯,这是做什么?”
碧雯应道:“二奶奶不知道,我们爷每日晨起须空腹饮一碗药,傍晚则针灸。因为新婚,今天便把药也推迟到了傍晚。”
旁边内廷的韦老太监说:“是极。您就是昨日成亲的小王妃吧,长得真俊。皇后听说雁北王成婚,也惦念着瞧瞧新娘子,说等你们忙过这几日,便邀进宫里赐宴。”
又解释:“皇上顾念雁北王打仗受伤,关怀倍切,每日命太医院在宫中煎药,老奴送出来给雁北王用。这罗针师也是内廷有名的御用老针师了,亲自给雁北王施针。”说罢指了指医师。
姜姝晓得高砌中毒受伤,夜半还听见咳嗽。先前在尚书府偶遇时,他亦容色情沉,似有隐咳。
虽然说嫁给他只为保命,她却莫名心疼,便攥着袖边道:“辛苦太医与公公,天不亮就得起来忙碌。我和你们一块过去吧。”
临近书房,女人的气息悠悠袭近,高砌的墨笔又顿了一顿。
他敛眉,把写岔的字搁在了一边。
韦老太监眼尖,瞅着那几个字,不动声色收在心里。平日里他负责送药的,大清早雁北王也不书写。只听罗针师说过,雁北王受伤后,笔力仍然气拔山河,铁画银钩,没想到亲眼所见,原来并不是这回事。
……这些人太把雁北王神话了,大概没忍心看他傲气陨落。人嘛,谁都是血肉之躯。
姜姝跨进门槛,见小太监呈药,连忙接过来道:“我伺候二爷喝药吧。”
看着这碗汤药,平常的茶色,味道似清澈甘淡,应当不难喝。她用勺子舀起,放在唇边轻轻小吹,递过去。
高砌端坐她对面,男人着月白外袍,内衬墨黑斜襟长裳,贯日鸷傲的贵气中,多了一丝柔和风逸。
虽目不能视,姜姝却觉他冷冽的唇角似勾起,好整以暇等待。
旁边刘晋着急要拦阻,看二爷这般默许,顿又踌躇。
碧雯盯着二奶奶白皙的手指,也像有话要说。
姜姝起先不懂,喂了一勺子,高砌颔首喝下。她便再舀,放在唇边吹吹,他又漠然喝下。只是喝完不自觉地颦眉,本就清沉的容色更甚几分。
姜姝喂了好几勺,看着气氛不对劲,就问道:“可是我喂得不妥当?”
咳咳。碧雯总算开口了,为难道:“二奶奶不知,这药看着色泽尚可,实则奇苦特辣,入口还臭。二爷平日都是一口闷下,半天不说话,等到药入丹田了,适才开口。先前奴婢也以为不难喝,有天沾到手上尝了尝,差点瞬间苦晕过去!“
她说着话,脸上表情都皱成了一团。
韦老太监点头:“是了,这个药里面参合了龙骨、奇石、甲壳,又要起底毒浊,又要平气和血,互相矛盾,十分难制。用的都是内廷珍藏的罕世名药,乃是皇上顾念雁北王伤情,特命开藏取出的,外人求也求不来。味道却极为难喝,难为雁北王连喝了一个多月。”
姜姝听得瞬时窘然,看着高砌沉寂淡定的脸,他真是英俊非凡,多看一眼都能迷惘。
明明这么难喝,竟喝得无风无波的。她本来还想回他一份好意,结果没想弄巧成拙。
她是怕他的,梦里他应允姜嫚的退婚,也允得风轻云淡。然而后面杀起人来,睚眦必报,冷血狠厉,眼都不眨一下。
所以她跟他行-房,事后什么都不敢多想,甚至那痛的感觉都淡化,只为求他对自己的厌弃不那么深刻。
姜姝忐忑起来,兀自镇定道:“我见汤色清澈,还以为……二爷为何不早说?姝儿并非故意的。”
尾音温柔,生怕忍不住要掉出泪珠来。怕得罪他,也真怕死。
这药有毒。刘晋默默腹诽,心里急,脸上仍然陪着笑:“必是二奶奶亲自喂的,二爷舍不得拒绝。”
“无妨,姝姝一片美意,本王怎好拂去。”结果话音刚落,高砌喷出来了,吐血溅得满地,月白衣襟上也点点轻沾。
男人唇角殷红,猛地咳了数声。
韦老太监听太医陈启韫说过,雁北王中的乃是躁性之毒,躁也,须抑须降。但若抑降,则躁沉而难发,若放任升发,那躁就焦灼中气,耗损根骨。所以不管是放是收,都矛盾相克,让太医院难于下手。
这是久伤拖耗,要人命的毒,现在还为时暂早呢,久了还有得罪受。难怪那兴昌侯府逮着寿宴作弄幺蛾子,换成了养女替嫁,等闲谁家舍得嫡女守寡。
韦老太监瞅瞅字帖,已听说雁北王昨夜洞-房花烛,估计就是躁焦中气了。
便虚声关切道:“将军血气方刚,年轻有为,便与小王妃燕俦莺侣,还是应当克制收敛,保重康健啊。”
姜姝故作镇定,耳际已发烫:?
为何扯上这个。
——可陈启韫却不知道,东魏三公主并没打算要高砌的命,她只想报复他无情,存心让他贪情纵欲,所以在里面加了一味缠情草。倘若没缠情草,那么不管是抑是发,这毒没有解药便是死路一条。但加了缠情草,在没有解药的前提下,纵-情便反而可使毒发渐散。
高砌命刘晋盛来水杯,漱过口,拭去嘴角血迹道:“皇兄的关切,雁北王铭记于心。多劳韦公公照拂,本王无妨,今日就不必针灸了,碧雯送公公与罗针师回宫!”
一行人出去。
韦老太监坐定了雁北王贪-色-虚空之实。一夜的洞房,果然就漏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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