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克托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莉娅·林,反抗军攻进城市的那一天。
反抗军和星船集团的战争打了又停,停了又打,已经断断续续持续了几十年。
早年间,他所在的城市由星船集团经营管理。星船的城市有许多,这些城市几乎都是曾经核战争中的据点或者庇护所。战争结束后,幸存者多、设施相对完备的几处经过多年发展,变成了今天的城市。
诺克托出生的地方名为黑岩城,因城市中的绝大多数建筑都取材自周边黑亮油润的黑岩而得名,这种遍布城市的岩石结构稳定,造就了无数坚固的地下通道,这些或隐秘、或公开的通道纵横遍布,像是扩散的癌细胞,滋生出更多罪孽。
他的母亲是个女支女——这并不奇怪,人的身体都是可以买卖的,更何况只是身体里的一处“通道”短暂的使用权。
精神失常后,他们把她从光鲜整洁的大楼里扔了出去,那时,她已经怀上了诺克托。
诺克托不知道这个可怜的疯女人是如何独自生下他,再小一点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但他记得母亲带着他住过车站、管道和地底更深处的一些洞穴。
她的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会去祈求男人的“接济”,换取食物和水,有时候这些善良的男人也会抑制不住释放善意的冲动,主动上门。女人清醒的时候,会央求诺克托走得远一点,她混沌的时候,诺克托便在角落里看着她或是尖叫挣扎,或是迷惘傻笑。
但无论何时,只要有人把手伸向疯女人的小儿子,她就会像一头母狮子一样冲出来,保护她的孩子。
也许是这种强大的母爱的本能,使得诺克托得以在城市中幸存。
所以后来,当他再大一些时,当他的手能够握紧武器时,他把它挥向了某个男人。
鲜血和脑浆混在一起,流淌在傻傻痴笑的女人脸上。
巡查局迅速将他关押了起来,判决来得很快,诺克托要赔偿三百七十六万元,这是根据那个死掉的男人“未来可能创造的社会和经济价值”得出的,现在人死了,没有未来了,需要诺克托来买单,如果他付不起这笔钱,他将跟着下一班船,去矿星发挥他最后的价值。
在被转运到另一座城市、即将登船时,他被释放了。
女人又一次把自己卖掉了。
她虽然脑子不太正常,但器官却很好用。
据说是因为权贵们担心自己的生物信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克隆技术被明令禁止的。
相比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更新的人造器官,以及以动物为原料制作的生物器官,有钱人当然会倾向于选择“原装”。
眼睛、牙齿、心、肺、脾、胰、肝、肾……甚至子宫,疯女人用身体把诺克托带到这个世界,用身体把他养大,最后用身体换回了他的性命。
讽刺的是,在扣除赔偿后,他们给他留下了一笔多余的资金,足够诺克托购买一个月的食物。
看,多么有商业信用啊!
一个半月后,是诺克托的生日。
诺克托已经近一周没有吃任何东西了,他想在母亲留给他的那笔钱花光后,就这样在地底某个角落安静地死去。
彼时反抗军已经全面破解了黑岩城外围的生物识别武器,高高在上的上等人们多么珍惜自己的性命,除了机器,就剩下被金钱支配的人,还愿意迎着“破坏分子”的枪口为这座城市而战。
那一天,人们像是受惊的老鼠一样,从地底钻了出去,黑岩足够坚固,但不代表人心亦是如此。他们仓惶又惊惧,为未知的命运而瑟瑟发抖、四散奔逃。
于是久违的,地下没有了嘈杂,腐烂潮湿的空气里,也没了混杂的人体体味,诺克托只觉得自己的五感都仿佛丢失了一般,逐渐融入那片黑暗中。
但偏偏有人要将这份宁静打扰。
有人在摇晃他的身体,喊着:“嘿!快来人呀!这里还有个孩子!”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对方欣喜万分地对着他说:“你还活着吗?快醒醒,孩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呢……
“是……我的生日……”
对方明显愣住了,他本来想告诉这个孩子,今天是他们迎来新生活的日子,不过没有关系,男人快活地说:“生日快乐,孩子!美好的新生活还在等着你!”
朦胧中,歌声如泉水般灌注入耳,黑暗里也扬起了一丝微光。
诺克托用尽全力睁开眼,男人的手心里捧着一副全息画面,少女如天使般,在枝繁叶茂的树林间回身,她递过来一朵花,微笑像阳光下的风一样和煦温暖。
她唱着:“……每一个生命都有被祝福的意义……”
后来,诺克托从这些“穷凶极恶”的反抗军口中得知,那是莉娅·林,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选秀明星,是每个战士心中的女神。
她亲手策划了一起爆炸案,在自己的演唱会上带走了数位星船集团高层的性命。
在她留下的遗言视频里,揭露了星船集团创造的无数选秀节目的真实目的——
阶级之间向上的流通近乎停滞,但人向往美好生活的心愿不会减少,既得利益者绝对不会把放进盘里的蛋糕再分出来,他们操纵舆论,让金钱成为了衡量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
于是贫穷、困苦成为了“不努力”“没本事”的结果而受到唾弃,可以复制的成功成为了陷入死局的人生中的最优解。
像他一样,像她一样,像他们一样……最平凡、最普通的人也会有一个闪光点,只要被发掘、被看到,就能够成功!从逼仄肮脏的地下搬进豪华宽敞的公寓,华服锦袍加身,与权贵名流谈笑风生,人生原来其实很简单,机会其实很多……
在真人秀带的狂欢中,失败者短暂触摸到了成功的泡影,围观的人也能在飘渺的寄情中暂时忘掉现实的不顺。在这场精心设计的游戏中,每个人的心理都能得到满足,让星船集团一系列畸形的制度苟延残喘。
这个当年“有史以来最鼓舞人心的民选巨星”,试图用她同归于尽的决心和勇气来唤醒众人。
星船集团仓惶地清理掉了关于她的全部数据,如果不是寥寥几支关于她的全息视频留了下来,她的一切就真的变成了一段虚无的传说。
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些什么,为什么会用这样激进的方式献出自己的生命。
又过了许多年,当诺克托投身的队伍节节败退时,内部出现了对过去进行清算的声音。他们引经据典,分析得出是莉娅·林冲动地引爆炸弹,让整个世界的上层人士人人自危,温和的改革一派迅速倒戈,开始大规模地对还未成熟的反抗势力进行清剿,给了伊迪希斯家族这样的投机者机会。
上层的利益早已交织在了一起,杀掉一个,只会壮大另一个。
所以,他们几十年的抗争,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
那一刻起,“回归计划”便启动了。
与其说是改变,不如说这是穷途末路下的最后挣扎。
关于这一点,诺克托和他亦师亦友的上级埃文斯都心知肚明。
直到临行前,当亲耳听到埃文斯对他说“不要再让人做无畏的牺牲”时,诺克托才终于明白这个任务的真正意义——
如果这场漫长战争的结局注定是失败,那么宁可暂时放弃一切,来换回被战火烧尽的生命。
因为未来还很漫长,人们需要更多的时间,从星船集团编造的梦想谎言中清醒过来,而死去的生命无法重来。
星火绵延,唯有这样,才能在未来积蓄更大的力量。
这是悲观者的乐观,乐观者的悲观。
他要阻止莉娅,阻止她不成熟的牺牲,阻止她,就可以挽救更多的人,哪怕未来并不见得更加光明,但太阳终究会化掉坚冰,冬眠后的万物终将会苏醒,因为种子已经扎根在地下,春天的到来是自然界不可动摇的规律。
因此,在面对姜真的疑问时,诺克托愣住了。
一腔热血的姜真并不知道真正战争的可怕,他能够理解这背后的真意吗?或许,在他眼中,这群人千辛万苦回到过去,竟然不是立刻揭竿而起推翻星船集团等一众既得利益者的□□,而是选择放任这场不人道的金钱交易制度继续延续,简直可耻!可笑!
“不能说吗?”姜真眯起眼睛,有些不悦,转而“嘁”了一声,“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说就不说吧!”
摆摆手就要走,袖口一紧,诺克托拉住了他。
“这件事……和莉娅有关。”
“哈?”姜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那个一心向往上等人生活的女人?回过味来的姜真追问道:“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不,她会用自己的方式贯彻和你共同的意志。
诺克托很想这样告诉姜真,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忍住了。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阻止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
艾力拼命往回跑。
地面上还飘着丝丝小雨,但地下的积水已经退去,逃去地面躲灾的人急着回家清点损失,在狭窄的通道内熙熙攘攘挤作一团。
“你别挤呀!”
“唉哟!着什么急呀!赶着投胎呢!”
艾力没理会他们的咒骂,像颗小炮弹一样横冲直撞。
他浑身在脏水里泡过,狼狈不堪,还好经了这么一场大雨,绝大多数人都不见得能保持住体面。
艾力很着急,苏西亚买不起儿童通讯手环,艾力没有其他手段可以联系上家人,只能回到原来的住处碰碰运气,尽管历经了千辛万苦,只要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在一起,没有地方住也不算什么,只要再过两年,等到他再大一些,就可以干活了,那时候就能分担一些家里的压力了吧。
一想到这,心脏又重新灌注进了活力,“噗通噗通”跳着。
艾力有心理准备,如果发现妈妈已经带着妹妹离开了,可以问问哈维太太,社区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还有奥雷哈大叔,他很喜欢艾琳娜,不会坐视不管,如果阿喜姐姐回来了,还能问问她,她温柔有热心,总是……
思绪戛然而止,苏西亚就站在门口,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说着话,那一身周正的打扮,艾力只在视频上见过。
苏西亚看起来非常激动,双膝一弯就要跪下,被男人结结实实地扶住。
“妈妈!”
艾力忍不住脱口而出大喊道。
“艾力?”苏西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冲了过来,不顾艾力一身脏兮兮,将他抱进怀里,“艾力,你去哪儿了?我要担心死了……”
说着说着,苏西亚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哥哥!”艾琳娜也迈着小短腿从门背后跑了出来,扑在艾力身上。
“我、我……”艾力支支吾吾,索性跳过这句问话,向妈妈分享他的成果,“对了妈妈,我们可以去第五大道车站那边住,阿真……”
“车站?为什么要去车站?”苏西亚狐疑地皱起眉毛,“还有,给你说了多少次了,少和姜真鬼混!”
“不、不去?那我们住哪儿?”
“住家里呀。”艾琳娜笑眯眯地说。
苏西亚这才想起被她晾在了一旁的男人,忙带着艾力上前鞠躬致谢:“多亏了这位先生,我们还能住在原来的地方。”
艾力打量了一下他,不知为何,当那副架在精致鼻梁上的眼镜镜光一闪时,艾力心里陡然一虚,忙垂下头:“谢、谢谢您,先生……”
眼镜青年微微一笑:“请向莉娅小姐传达谢意吧,我只是受人所托。”
苏西亚感激涕零,连声回答“一定”。
“快带孩子回去休息吧。”
门关上的瞬间,艾力鬼使神差地回过头,他看到几个陌生男人从巴林医生的小棚子里出来,打头的那个走到眼镜男跟前,正欲开口说什么……
怎么回事?
巴林医生到底怎么样了?
为什么来的不是巡查局?
他们是什么人?
和莉娅姐姐有什么关系吗?
……
好几个问题同时冒了出来,艾力心神不宁,对巴林医生下落的关心占据了上风,趁苏西亚去准备热水的当口,踮脚从门口的猫眼往外张望。
这些人进行了短暂的交谈,就要离开时,眼镜男突然回过头来,目光直直的穿过脆弱的猫眼,本是平平常常的一个转身,艾力竟产生了被他双眼锁定的感觉,吓得腿一软,跌坐在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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