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娅第一次看到伊戈尔流露出无助彷徨的神情,像个迷途的小孩,呆呆地伫立在安德烈面前,看着自己原本健康强壮的养子残破不堪的身体,泪水转了又转,一滴也滴不下来。
莉娅不忍他发呆,出声道:“这个炉子我点不然了,伊戈尔,能来帮帮忙吗?”
“伊戈尔?”
连着唤了两声,才把他的魂招回来,伊戈尔茫然地转过头,莉娅强忍住酸涩,把要求又提了一遍。
诺克托正忙着把安德烈身上破破烂烂的碍事衣物清理掉,有些已经和伤口粘在了一起,他小心翼翼地用酒精擦掉。
这个时候电刀派上了用场,高温使细胞组织变性凝固,独特的能量释放方式不会沾上血液造成伤口污染,但由于它的精度有限,每次电刀落下,即使安德烈处于昏迷状态,脸上依然会流露出痛苦,肌肉止不住地颤动。
莉娅在伊戈尔的帮助下烧好水,然后把之前剪下的伊戈尔的胡子头发选出几缕来,放进滚水中翻烫。
这还是当初安德烈执意留下了,那会儿莉娅还嘲笑他捡破烂捡上瘾了,什么垃圾都当物资留着,却没想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
她不禁鼻子一酸。
“好了吗?”
那头诺克托有些着急地问。
不是所有的伤口都可以用电刀粗暴地处理,比较大的伤口勉强用电刀止了血,但仍需要缝合,人的毛发几乎由蛋白质组成,弹性好,是这种情况下他们能找到的最合适的缝合材料。
“来了来了!”
莉娅放下材料,回避着背过身,诺克托却没想那么多,他指挥着她:“来,帮我按住这里。”
莉娅眼皮一跳,按照诺克托的指示,压住安德烈腰侧的伤口。
“对,用力,把这两边合拢一些。”
血“噗噗”的被挤出来,莉娅吓了一跳,手上卸了力。刚准备下针的诺克托眉心拧紧,不悦地看向莉娅,注意到那张煞白的脸时,他幡然醒悟,这不是他的战友,他不该这样要求她。
“抱歉。”他顿了顿,回头找寻着伊戈尔的身影。
“没事,”莉娅慌忙制止他,她不忍心让伊戈尔直面自己孩子的惨状,重新按照诺克托的要求,用力将破开的血肉合拢,咬咬牙坚持道:“继续吧。”
一旦迈过了心理上的那道坎,她便能够从容地应对诺克托的指令。
中途诺克托停了下来,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少女菱唇紧抿,鼻尖挂着小汗珠,眼神专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伤口上。
见诺克托未有下一步动作,莉娅紧张地看过来:“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不,很好。”他说。
不知是适应了手下模糊的血肉,还是突破了心理障碍,亦或者是单纯地想要救活安德烈,莉娅全神贯注地捕捉着诺克提的动作核指令,不一会儿,她便已经能够提前预判诺克托的下一步动作,会机灵地递上镊子,让诺克托把嵌在伤口里的碎片拔出,也会主动拉扯着皮肤把暴露的伤口盖住,方便诺克托操作。
整个过程比诺克托想象的顺利得多,暂时把伤口处理好后,莉娅给安德烈盖上毯子了,惶惶不安地看向身后的伊戈尔,老人的活力仿佛被抽干了一般,颓然又憔悴地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张望着。
“安德烈不会有事吧?”莉娅压低声音问道。
诺克托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决定说了实话:“我不知道。”
说着,他充满歉意地转向伊戈尔。
“对不起,伊戈尔,我……”
他想说都是他的错,他应该跟着安德烈一块儿的,但老人疲惫地摆摆手打断了他。伊戈尔走了过来,他蹲下身,满是褶皱的手颤巍巍地贴上养子的脸颊,又怕把他惊醒一般,迟迟不敢落下,只虚虚地轻抚过。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才这么点大。”伊戈尔比划了一下,“那时候他爸爸妈妈快死了,可他还什么都不懂,睁着眼睛,也不说话,我还以为这孩子是个傻子。”
说到这,伊戈尔笑了:“也确实傻,捡到什么第一反应都往嘴里塞。不过挺好养活的,随便吃点什么,就长这么大了。”
“伊戈尔……”
莉娅情不自禁地把手搭在老人的肩上,对方反而安慰着拍了拍她,说:“没事的,孩子,你们快去休息吧,我来守着他。”
“走吧。”诺克托把莉娅拉起来,给伊戈尔留下一些释放情绪的空间。
“只是失血过多而已,但是现在没有办法给他输血,他很健康,伊戈尔,挺过去就好了。”他只能干巴巴地这样安慰着伊戈尔。
“谢谢你。”老人勉强扯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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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天光早已大亮,太阳悬到了正中,旷野上又刮起了干裂的风。
莉娅把豆子放在磨盘上,在风的带动下碾碎,她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一会儿还得想办法筛掉不小心混进去的沙粒,然后用水浸泡上几小时,这样熬出来才好入口。
往常她腿也还没好利索,也不想这样麻烦他人,甘愿忍着腮帮子的酸痛咀嚼硬梆梆的豆子。
她叹了口气,捧着碾好的豆子走到门外。
诺克托忙完发电设备的常规检查出来时,就看到她忧心忡忡地坐在门口发呆。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她的背影异常的寥落,顺势坐在了她身边。
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大地,在烈日的烘烤下,地表的植物干枯嶙峋,“唰唰”的摇曳着,伴着两人头顶风车发出的“咯吱咯吱”的节奏,好像在唱着歌。
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聆听着。
良久,莉娅轻轻说道:“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回不去了’……”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在安德烈告诉她很快就能启程时,她还曾窃喜过,这样说不定能赶上比赛。
她为自己的内心肮脏念头感到恶心。
诺克托听不到她内心的剖白,微微一怔,他侧过头,对上莉娅几近空洞的双眼,耳边传来她自嘲的轻笑。
“我是不是,很卑鄙?”
她注视着他,呼吸仿佛凝滞了,诺克托张张嘴,刚想说点什么,莉娅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了起来:“所以你看到了吗?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卑鄙的人!”
她不住地大口呼吸着,深重的呜咽翻搅着涌上鼻腔,她不想再让诺克托看到她的狼狈不堪,努力背过身,泪水仍旧冲破了防线,大颗滚落。
诺克托没有说话,他的手扶上莉娅的肩头,把她扳向自己,他有数不清的话想说,但到了嘴边,只能磕磕绊绊地重复着:“不、不是的……”
他的任务理应是阻止莉娅,不让那件事情发生,在找回浑身是血的安德烈后,有一瞬间,他内心中也滑过一丝庆幸,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负罪感和自我厌恶。
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背负着人类无法清除的劣根性,只是他已经发现时空开始出现偏差,他对内心的信念动摇了而已。
可未来究竟会怎样,他突然开始惴惴不安了起来。
诺克托将莉娅揽进怀中,少女的额头抵在他的颈窝,滚烫的泪珠流进他的胸口,而他只能笨拙地轻抚着她的后背,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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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安德烈发烧了。
伊戈尔告知,最近能换到药物的地方,离这里至少有10天的路程,他们没有办法,只能用冷水帮助安德烈物理降温。
这项工作需要不停地更换湿布,中途莉娅和诺克托尝试着用勺子撬开安德烈的嘴,试图给他喂一点水,但他的神经仿佛失去了吞咽的反射,无法咽下,诺克托担心水反而会被呛进肺部,只能暂时停下。
隔日的清晨,安德烈状态似乎好了一些,肌肉不再因高烧而抽搐,伊戈尔提出让他们两休息一会儿,莉娅随便找了块垫子,快两夜没有合眼,她倒头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莉娅耳边传来伊戈尔声音,她睁开眼,伊戈尔正握着养子的手,反复询问着:“我在这儿,安德烈,你能听见吗?能听见吗?”
安德烈还在昏睡中,他五官痛苦地纠缠在一起,嘴唇嗫嚅着,不知在说什么。
伊戈尔抚摸着他的脸,他无法化解安德烈的痛苦,老人慌了神:“安德烈,你醒醒,到底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他这是怎么了?”
伊戈尔慌慌张张地起身,探寻着他可以依靠的人。
“诺克托!莉娅!”
就在这时,安德烈猛的握住了他要抽走的手,双眼陡然睁开,嘶哑着吐出一个字:“跑!”
接着,又重重地睡了过去。
刚从地面回来的诺克托风尘仆仆,几乎和莉娅同时来到安德烈身边,他试探了一下安德烈额头的温度。
“似乎好了一些。”他说。
年轻健康的身体扛了过来,当天夜里,安德烈终于醒来了。
莉娅给他喂了些清水,又让他喝了点杂豆粥,高烧还未完全退去,喂下去的水和食物很快被他吐了出来,莉娅和伊戈尔劝说着让安德烈先休息一下,但他非常着急,紧紧地反握住莉娅的胳膊,滚烫地箍住她,迫不及待地说:
“我们必须赶紧离开,拾荒场被骷髅帮占领了。”
“骷髅帮?”伊戈尔非常疑惑,“他们为什么会跑到这附近来?那片拾荒场已经废弃快30年了。”
“我不知道……但确实打的骷髅帮的旗。”
伊戈尔不禁紧张了起来,他问道:“那……小糊涂?老鼻涕虫?他们……”
“都死了……”安德烈虚弱地闭上眼,“也许女人还活着。”
“能、能解释一下吗?”一头雾水的莉娅出言打断,“或者安德烈休息好了再说?”
“我没关系……”
安德烈强撑着,正欲开口,伊戈尔抢先问莉娅:“你知道城市里的垃圾,最终都扔到哪儿了吗?”
莉娅噎住了,她很快明白了过来。
“对,就是拾荒场。”伊戈尔说,“定期会有大型的飞船飞临,然后投下成吨的垃圾。
“可能对于城里的人来说那些都是垃圾,但在我们眼里,就是宝藏、是物资,所有找不到的、你想要的东西,那里都有。塑料、金属、食物……”
“这种地方,必然有很多势力抢夺。”诺克托沉思道。
“没错,”伊戈尔说,“几乎每一片拾荒场都有势力把手,可能一个,可能好几个,也可能几个拾荒场都在同一个帮派的视力范围内,前提是会有源源不断的垃圾送过来,他们管这叫‘可持续开发’。但离我们最近的这一处,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离城市相对较近、总有人怕污染扩散到了城市,总之已经很久没有投放过垃圾了,有价值的东西几乎都被翻走了,除了他们搞不懂、用不来的玩意儿。”
说到这,伊戈尔看向安德烈,这孩子动手能力特别强,那些蠢货觉得一无是处的东西,他总能找到适合的地方放置,他不禁自豪地会心一笑,然后接着说:“因为大的帮派势力都撤走了,所以现在那儿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当然,核区的许多人身体都有疾病或者残疾,只是留下的这些人相对而言更严重一些,走不远,也没有其他势力愿意收留他们。”
诺克托一针见血:“那走掉的人……为什么又回来了?”
安德烈深吸了一口气,来缓解胸中的郁结和太阳穴的胀痛:“我不知道,我当时正准备往回走,幸好我把车提前藏了起来,他们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有车,还有武器……”
诺克托问:“激光武器?还是更传统一点的?”
安德烈努力侧过身,看向诺克托,回答道:“没有激光武器,但他们有□□、□□,和一些小型火炮……”
“直接一发,”安德烈忍着痛,指了指腰侧,挤出了一抹笑容,“还好我命大。”
“你看清了他们大概有多少人吗?”诺克托又问。
“十几个?或者二十,总之不会超过三十……”
他随即闭上眼,努力回想了片刻,沙哑地说:“我还看到了一辆大型的槽罐车和一辆卡车,他们应该是把家底都带上了……”
伊戈尔依旧想不通,他兀自嘟哝着:“骷髅帮不是一直在集会附近活动吗,那里有水、有拾荒场……为什么要不远万里跑到这片不毛之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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