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娅悄悄瞄了一眼诺克托,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车辆随着各种缓坡、碎石不规律地颠簸。
伊戈尔和安德烈送回去安顿好后,留给他们的白昼已经不多了。
又碾过一块石头,车身重重地弹了起来,莉娅几乎从座位上飞了起来,头撞到了车顶。
明显感受到车速在一瞬间降了下去,诺克托目视前方的双眼转向了她,只停留了片刻,又转了回去。
“还好吗?”他似乎是觉得此刻理应关心一下,但语气生硬得像过期三年的面包。
莉娅瞥了他一眼,她不想回答,手抓紧了斜上方的一处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横杆。
骷髅帮并不在意廉价劳动力的安危,这辆车没有安全带,甚至连挡风玻璃都没有,他们的正前方是一块铁丝网格。
沙子飞进来,扑在脸上,诺克托要开车,所以戴了安德烈的风镜,莉娅只能拿一块薄布把脸捂住,于是视线被压缩成了一条细长的缝,缝里仅仅容得下诺克托的侧脸。
他的下颌线看上去没有以前那么凌厉了,莉娅很难说清楚这是不是某种错觉。
“能聊一下吗?”他问,“你到底在想什么?”
莉娅舔舔嘴唇,干涸的嘴角开裂了,气味腥甜。
她仍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自己也有些说不清楚。
或许是想激怒他?或许是想试探一下他的底线?又或者实在找不到更稳妥的能够拿到药的方法。
她想救安德烈,她想见到相依为命的亲人,她想回家,最好能给阿尔曼一巴掌,告诉他老娘回来了!
内心的天平开始动摇,隐隐倒向了一侧,她几乎完全相信诺克托讲述的听起来很荒谬的故事了,可是阿尔曼花了那么大工夫来找诺克托,那为什么不来找自己?
她真的不重要了吗?
莉娅不愿去深思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不觉得这个计划很冒险?”诺克托再次发问,显然毫无眼力劲。
“你什么时候不冒险了?”莉娅忍不住反唇相讥。
他的下颌线收缩了一下,喉结滚动。
“那不一样。”
他紧张了,莉娅想。
“我是说,对你而言。”他说。
“把我从城里带走的时候,对我而言就不是冒险了吗?”莉娅不置可否。
猛的一个急刹,车轮在沙子里打滑,“呲溜”甩了个尾。
要不是拉住了横杆,莉娅差点就贴到铁丝网上去了,裹在脸上的布滑落,她回过头,碧绿的眼眸快被怒火吞噬。
诺克托指节分明的手在方向盘上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呼吸也随之起伏。
“我说过,我会让你回去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突然发了狠似的抬高了音量,浑身紧绷,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进了握着方向盘的手,胳膊的肌肉、骨头的关节快要炸裂开来。
蹲在后座的阿南紧紧抱住头,仅听声音,他便已经吓坏,抖得厉害。
莉娅也惊到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发泄过后的诺克托,重重的倒向方向盘,把脸埋进臂弯里,背脊的骨骼一截截凸起,弓成一道弯,好似被洪水冲刷得千疮百孔的桥,一戳便会碎。
太阳快要落山了,最后的余晖与地平线形成一道夹角,照进车内,橙红色的光线拉得悠长,和时间一样。
“为、为什么?”莉娅问道。
“因为不一样了……”
好半天,诺克托才侧过来看她,大半张脸仍藏起来了,鼻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好抵在手肘内侧,说出来的话瓮声瓮气。
“当被观察者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观察时,会变得不可被观察。”
“什么?”
他说得没头没脑,莉娅没听明白。
“你知道吗,在原本的时间线上,伊戈尔本应有个女儿,名叫拉娜。”哪怕诺克托的风镜反光,莉娅仍能看见他眼里的黯淡,“她非常了不起,她几乎快将可控核聚变彻底民用化了,她甚至还发现了这项技术的另一项用途——核聚变的磁场会与晶源的磁场共振,会形成一个引力场,它可以扰动时间与空间,就像是绳子的某个点突然变得有了弹性,只需要轻轻施加一道力,上面的灰尘便会被弹走。”
“所以你是……”
“对,我们就是那一粒灰尘,”诺克托重新直起身,他看向夕阳,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空气自上而下充盈整个肺部,“可是她不见了。”
“不见了是指……”
诺克托回过头,他取下风镜,黑色的瞳孔里写满迷惘与彷徨,里面映照出莉娅困惑的脸。
“在这里,在现在,”他一字一句,“她并不存在了,说明时空的波动早在我降临之前就已经产生了。”
他凝望着她,凝望着她眼睛里的自己。
“那我所做的这一切,还有意义吗?”诺克托问完这一句,满含着苦笑。
莉娅咬住嘴唇,她开始回忆伊戈尔先前的解释。
“你是说……如果拉娜女士并不存在,那么在未来,就不会有人发现穿越时空的秘密,可是你仍回到了过去,那么我们现在所处的……是平行的时空?”
“我不知道……”诺克托痛苦地捶着额头,“我真的不知道……”
“那为什么不会是其他人发明了这项技术呢?”莉娅想到了什么,眼神熠熠发亮,她寻思着,“比如……比如伊戈尔!伊戈尔本人!”
诺克托动作停滞住了,他睁大双眼看向她。
“按照伊戈尔所说,在我们所处的纬度里,时空是一条正向延长的线,即便有波动,方向始终不会改变,就像是河流,无论有多少分支,最终都归于大海!”莉娅一捶手心,能想通如此复杂的问题,不禁豁然开朗,一种喜悦和骄傲油然而生。
她想通了!
莉娅兴奋得一把抓住诺克托的胳膊,眉飞色舞地说:“‘当被观察者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观察时,会变得不可被观察’。意思是说,当我知道了我未来的命运时,我便会下意识地去回避那些不好的东西,那么这一切就根本不可能再发生了!”
她摇晃他的胳膊:“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诺克托哑然失笑,他一点点抽开莉娅的手,面上恢复了克制与冷漠:“你会相信吗?”
“我……”
“并且,”诺克托拉下风镜,双手回到方向盘上,重新启动了车辆,他深深看了莉娅一眼,“知道了,就一定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吗?”
“你为什么总是如此悲观呢?”莉娅噘着嘴,靠回座位。
“最好的计划,最坏的打算,我向来如此。”
“但现在是我做的计划!”莉娅强调。
诺克托看向她,车辆迎风而行,沙子再次扑面而来,面巾不老实地翻飞,女孩手忙脚乱地把布拉回来,诺克托腾出一只手,帮她把布绕过头顶盖下,手指关节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嘴唇。
城市少女娇嫩的嘴唇被风沙磨起了皮,粗糙又柔软的奇异触感令他手背发烫,他慌忙缩了回来,故作镇静地问:“你没有想过,你这个计划会让你置身于危险中吗?”
“你不是会一起吗?”
莉娅把自己包成了木乃伊,言语间满是理所应当。
“可是……”
莉娅根本没有给诺克托“可是”的机会,她扭头冲向阿南,指示道:“阿南!把我刚刚教你的话再复述一遍!”
“啊?”
被点到名的人迷茫地抬起头,先前莉娅和诺克托的对话已经把他绕晕了,他呆呆愣愣地看向莉娅,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啊’什么‘啊’啊!我刚刚教过你的,你见到boss后怎么说,快!多练习几遍!”
“啊啊,boss,有、有个好消息,我、我们找到那个男人了,他、他太狡猾了,溜走了,其他人追去了,但我必须先回来,因、因为有个重要的战利品,要献给您……”
他说得磕磕绊绊、干干巴巴,让莉娅想起曾经背不住课文的自己,莉娅不禁打断:“不,不是这样的,你要融入自己的情绪,用自己的话来讲,明白吗?”
阿南的眼珠瞪得圆鼓鼓的,满脸写着“懵逼”二字。
莉娅忍不住嫌弃地“啧”了一嘴。
诺克托偏偏在这个时候问起:“这样,真的可以吗?”
莉娅的鼻息里哼出一声不满。
当然距离她理想的效果还有差距,可是……
“那怎么办?要拿到药就首先得找到他们boss,你知道他们boss长什么样子吗?难道让你一个人去吗?你是他们的目标哎,你没听阿南说‘尸体也可以’吗?很可能你还没有见到他们boss,就已经被大卸八块了!我虽然不喜欢你,但我也不想看到你去送死……”
莉娅说得有板有眼,旁边的人突然“嗤”的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莉娅很不满,明明自己在很认真地解释这个计划的逻辑,“我是真的很想救安德烈,因为他救了我们、收留了我们,不仅仅是为了回家!”
“我知道。”诺克托的嘴角仍不可抑制地微微上扬,他空出一只手来,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枪的话实在不好藏,这个需要教你怎么用吗?”
银色的外壳在灿烂的夕阳下熠熠生辉。
是劫走她时的那把刀,滚烫的热度仿佛就横亘在耳边。
莉娅接过,推开一处开关,蓝色电光跳动着发出嗡鸣。
“当然知道。”她看他用过无数次。
车辆在黄沙上飞驰,天空大半被深重的暗蓝色布满,属于白昼的最后一丝光倔强地挂在地平线的边缘,远处的哨塔上时不时亮起光,营地以更深的颜色蛰伏在夜将来时。
距离目的地很近了,他们停下了,风沙打着旋,呜咽着主动袭来。
沙子不知不觉盖过了脚背,莉娅下车的时候带起“刷刷”一片。
她打开后座车门,阿南背台词背了一路,看见她时停了下来,微张着嘴,一双圆眼珠子巴巴看着她,像是小狗在望着主人。
莉娅忐忑又惶恐,无形中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直到诺克托从另一侧走过来,她才匆忙爬上后座。阿南见状,乖乖从身后的门下去了,给莉娅留出位子来。
她从座位底下摸出麻袋和绳子,先把自己的下半身装进袋子里,然后把绳子递给了诺克托,最后乖巧地递出双手。
诺克托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最终沉默了。
他把绳子一圈又一圈地颤在莉娅手上。做戏要做像。
“右手大拇指要扣住这个位置,逆时针绕一圈,再稍微用点力气就能挣脱了。”诺克托耐心地讲着要领。
他不能绑得太紧,太紧了会挣不开,也不能太松,太松了会散开,因此他非常专注。
“要不要再试一下?”
原本盯着他头顶的发旋发呆,冷不丁被问起,莉娅微微一怔,眼睛慌忙看向别处。
“不、不用了。”先前已经试过了。
刀被藏在腹股沟的斜上方,靠近腰侧的位置,被裤腰的褶掩饰,又被宽大的上衣遮盖,是莉娅这样未经专业训练的人,能以最快速度摸到的地方。
“决定好了吗?”
诺克托松开了手,微弱的天光在他身后坠入,他的身影模糊进了风沙里。
莉娅抿起嘴,拿牙齿去撕扯唇上开裂的死皮,一种犹如被蚊虫啃噬的细小痛觉过电般传入大脑。
她点点头,但不知他能否看到,于是“嗯”了一声。
“我会帮你的。”诺克托问。
莉娅慢慢倒向座椅,扭动着把自己整个身体塞进袋子里。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问他:
“是出于愧疚?”
他没有再多言,在浓重的夜色与呼啸的风声里,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而后蓦然舒出一口气。
莉娅的头顶传来一抹温度,他轻轻地把莉娅掉在外面的头发顺进去,系上了袋子的开口。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