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山重换好衣裳,出来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
小姑娘拿着把扫帚在那儿,扫地上的灰尘。
虽说这地本就够干净了。
谢山重朦朦胧胧想起他的娘亲。
他的娘亲是宰相家的大小姐,自是不愿亲自去做这些小事的,只有他家的奴才忙着扫地。在本就亮得能映出人影的地面上泼上热水,跪伏在地上,再用上好的棉布去擦洗。
他家富贵时,多少想当官的人,挤破了脑袋想来他谢府扫地,好像这是什么至高无上的荣幸。他爹的事情暴露之后,又有多少人戳他脊梁骨呢?多少人指着他的鼻子骂?
怕是两只手都数不清了。
富贵来时快,去的时候,也如彩云散了。如今他身上一两银钱没有,值钱的的便只有爹娘的遗物。
“莲红姑娘。”谢山重唤她。
“谢郎君。”莲红仰起头来,见他换好了衣裳,又打量了他一番。
谢山重先前穿着明黄袍子,衬得他贵气逼人,几乎像是哪儿的皇孙贵族来了。换上她爹爹这件青色的袍子,上头一圈竹叶,清俊之气一下子又显露出来了。
主要是人生得好看。
“谢郎君,你是从景都来的么?”莲红咽了两口口水,小声问他。
“莲红姑娘怎么这么想?”谢山重在庭中站定了。
身后的金鱼跃出池子,溅了两三滴水,又掉进去了。
“你们景都人,是不是女子都貌若牡丹,会吟诗写作,男子呢,都如你这般模样。”莲红握着扫帚把子,指节微微泛白。
谢山重失笑道:“莲红姑娘怎会这样想?”
“景都没有南塘漂亮,也没有这样的山水,重楼长街再好,那也是不真切的。”谢山重笑着说,“景都的坏人多着。”
“原来如此。”莲红咬了咬唇,稍稍有些失落,“那些话本子里,讲的都不是真的了?”
“在景都可找不出莲红这样的姑娘。”谢山重说,“那儿的姑娘虽好,但都比不上莲红。”
“谢郎君,可别这么折煞我了……”莲红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谢山重那双眼睛弯了弯,里面满是笑意,莲红也不知道谢山重是不是真情实意一地夸她了。
莲红知道自己漂亮,这个村子里就没有比她还要漂亮的姑娘。
但是景都呢?
爹爹说,景都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高楼,有火色的大灯笼,它们挂在屋檐上,照得黑夜比白昼还要亮堂上太多。
那儿还有很多很多比莲红漂亮的姑娘。
或许也会有谢山重的心上人。
莲红一想到这些乱糟糟的东西,嘴角便垂了下去。
“她们都很好。但她们不会救我,她们也不会说谢山重是个好人。”谢山重说,“莲红姑娘,地我来扫罢。”
“谢郎君,你还会回景都么?”莲红抬起头问他。
谢山重比她高了小半个脑袋,要莲红抬起头来,才能望着他那双会说话的眼。
“我总想,你不该留在南塘。”莲红小心翼翼地说,“不是我赶你走,我同爹爹都很喜欢你的。…我么只是觉得南塘配不上你。”
“你这样的人,应当住在高高的楼上,楼上挂着红灯笼。”莲红的声音愈来愈小,“那样子,要是你想摘月亮,伸出手就能摘到。”
谢山重愣了半晌。
他连眼珠子也不记得眨了,直愣愣地望着莲红。
“莲红姑娘,你说笑了。”谢山重的神情看上去有些落寞。
“我真不是要赶你走。”莲红赶忙道,“哎呀……我这人就是嘴笨的,谢郎君可不要多想。家里很少来客人,谢郎君来了,真是今年最让莲红欢喜的事儿了。”
门前柳树的叶子被风扫落了,夹在风里吹过来,悠悠落在她和谢山重之间。
莲红忽然发觉谢山重是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不然他的目光不会这样复杂,像是掺杂了千丝万缕的愁绪,教人读不懂。
爹爹都不会有这样的目光。可爹爹是莲红眼里最见多识广、知道最多东西的人了。
“我知道。”谢山重笑了笑,“等到合宜的时候,我就告诉莲红我家里的事。”
莲红有点儿好奇谢山重生在什么样的家里。
不过谢山重不告诉她,那莲红就不会去问。爹爹教过她,人家不说,便要少问。
“那你莫要太难过。”莲红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地我来扫罢,爹爹有些东西放在厅里,一会儿我还得擦上一遍。”莲红握紧了扫帚,“他上了年纪,反而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捡。又是什么乌龟壳子,又是什么老树桩,偏偏还都是他的宝贝,碰着磕着了,他得自己气上好一会儿。”
“贺老先生倒是好心性。”谢山重站在她身前,“莲红,那我总得做上些什么罢。”
“这个给你。”他从袖子里取出了个莲花坠子,“上头的莲花,是我娘找工匠好好雕的。勉勉强强值那么两个钱。”
莲花坠子是羊脂玉的。
莲红还没见过这样精巧的玩意儿。
它在太阳底下晶莹剔透的,透着一种温润的幽幽的光。很像是谢山重这个人。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收不得。”莲红哪敢收下,“你得留着,不然你娘亲要骂你了。”
“她已经走了。”谢山重抓着她的手腕,却没用力。
莲红这才发觉谢山重的手很大。他的指头只是这么轻轻巧巧地,就将她一整只手给包裹住了。
“那我就更不能收下了。人死了总要留下个念想,我娘亲留下的钗子,我都好好地锁在箱子里,连爹爹也不让碰。”莲红像是被烫着了,忙收回手,“要是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娘亲回来了,到家门口看看,发觉钗子不见了,她会很难过的。”
谢山重见她执意不收,也只得作罢:“莲红姑娘,那等到你愿收下,我再赠给你。”
“谢郎君,你能去帮爹爹算算帐就好了。”莲红生硬地转开话题,“爹爹算账老是算错,我又总学不好算术,要是你能帮帮,那便再好不过了。”
“好。”谢山重应下了。
“账本就在那桌子上。”莲红指了指,“麻烦你了。”
“谢郎君,你将来还会回景都么?”莲红摸了摸额头出的薄汗。
谢山重的脚步一顿。
“大抵是不会了。”谢山重拉开莲红爹爹的太师椅,“莲红姑娘先前说得不错,不是南塘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南塘。”
椅子拉出“滋啦”的响声。
“我爹他,做了很多坏事。很多人都恨他,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了。但那毕竟是我爹爹。”谢山重捡起桌子上那只开了锋的毛笔,蘸了墨汁。
谢山重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下去了。莲红只看到很专注地清点着爹爹的账本,目光都不曾移开。
莲红不明白。
到底是怎样的深仇血痕才会教人想去将谢山重的爹爹给碎尸万段了?谢山重的爹爹是杀了人么?还是他将别人的家产给抢了?
爹爹以前就有个兄弟,被别人侵占了家产,一家人沦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步,那年饥荒,一家五口,三个都饿死了。后来那个伯父将仇人给弄死了,官府的人来告知,他们才知道。
但这又和谢山重有什么关系呢?
做错事的并不是谢山重。
莲红越想脑子越乱。她想不明白。
风又在吹。花猫吃得饱了,抱着圆滚滚的肚皮滚到莲红脚边来,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扒拉着莲红小腿。
谢山重的笔动得很快。
“谢郎君。”莲红将地面上的灰聚拢在一块儿,堆成一座小,说,“南塘的人不会恨你。”
“你真的不像个坏人。”莲红说。
“那莲红姑娘觉得,坏人该是个什么模样?”谢山重停了笔,静静望着她。
“青面獠牙的,总之不是谢郎君这样的。”莲红自认为在有些事上还算敏锐,“你若是个恶人,那你就不会对着爹爹行礼,也不会这样认真地为我家算账。”
“坏人是不会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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