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山重有点儿想哭。
父亲被五马分尸了，家里的仆从来送信，在他眼前教人一箭射死了，他没有哭。他的前途被彻彻底底断送了，他过去费了那么多心思救助的青年人指着他，骂他是奸人的时候，他也没掉眼泪。
莲红的那句话却让他胸口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像是在阴影处蛰伏了太久，猛然地触到了光，刺得他的眼睛也睁不开了。
莲红清扫完，便去厨房里忙活了。
谢山重在这儿，听得到灶房里锅碗瓢盆碰撞发出的响声，还有他没闻到过的香味。
几乎是往他的鼻子里涌。
比御赐的饭菜还要香上太多，香得他眼睛一阵酸涩。
他吸了口气，将眼泪逼回去了。
莲红家很好，好到让他生出一种自己在做梦的错觉。就怕梦醒了，身旁都是万丈深渊。
如若他的父亲不是个奸臣，不害得那么多人流离失所，不逼死林老先生这样的良臣……谢山重心里一惊，发觉这罪孽，竟是数也数不尽了。
“小谢啊，算账呢？”贺老先生从后院走过来，手里拎了块绳子吊好的肉。
谢山重回过神来。
“一会儿尝尝我家莲红的手艺。”贺老先生的步子几乎是半走半跳的，“不过你可不能跟老朽抢糖醋鱼。这是我最爱吃的。”
他宽大的右掌搭上谢山重的肩，温度从那边传过来。
其实这时候都已经有些燥热了。太阳攀在天中央的位子，风沾染上了几分热意。门前的柳树有些干巴巴的，被晒得发蔫。
谢山重想起自己的父亲。
父亲对他更多是苛刻，不会拍着谢山重的背这么平和地讲话。谢山重见到的，更多是戒尺、棍棒。
其实在很多地方，他原本都可以发觉父亲作恶的迹象，只是被他忽略过去了。
谢山重下意识地端出个笑来。
“小谢啊，想哭就哭罢。”贺老先生却道。
他那双小眼睛眨了眨，像是洞察了一切。
老先生说完这话，就到灶房去了。
“莲红，让爹爹尝尝菜熟了没有？”
“爹爹，还有客人呢！一会儿上桌子再说！”
谢山重捂着嘴。
他在账本上看见一滴深色的水渍，伸出手去抹，反将水渍愈抹愈多。
他没敢哭出声音来，细碎的呜咽被他咽进喉咙里。
谢山重从小到大没怎么哭过，这次却哭得像个三两岁的孩子，眼泪鼻涕都往下流。
他慌慌忙忙地将账本放到一边去。
这么多日的委屈、愤怒一并涌上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那谢郎君，可是留不住的。”贺老先生嘴里叼着小半块猪肉，嘴角泛着油光。
“爹爹，他该走就走呗。”莲红正切着菜，刀子在砧板上剁，“本就是萍水相逢，他这样的人物，能见上一面，都算是我们三辈子积来的福分。”
“我看你这颗心都系在人家身上了。”贺老先生咀嚼出声，“莲红啊，你别这神仙郎君一骗，就跟着走了。”
“爹爹，景都当真那么好么？”莲红手里的菜刀停下了，“景都…到底该是个什么模样”
“景都的高楼，就像南塘的水那样多。”贺老先生缓缓道，“那是个很繁华的地方，到处都是商铺…除了皇宫，最霸气的还是那谢府，听说谢府的地都是用汉白玉铺就的，彻夜焚着兰脂兰膏。”
“谢府？”莲红喃喃道，“谢郎君也姓谢诶。”
“谢家这下子是彻底倒台了。”贺老先生看了眼锅里的鱼，“这鱼真不错。”
“不过他们应当不是一家人。”贺老先生说，“那家的谢公子，怎么会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那位应当还在景都，倒也是可怜。”
“一辈子就这么搭进去了，听说下个月初五，谢家人都要斩首。”贺老先生掏出手绢擦了擦嘴角，“那位谢公子，怕是已经在牢里蹲着了。我去做生意，路上许多便利，都是这谢公子争取来的。”
莲红跟着叹了口气。
“他倒是个有真才实干的人，德行也不坏，摊上这么个父亲，实在是可惜了。”
莲红又叹了口气。
“莲红，你叹气做什么？”贺老先生问。
“话本子里老写红颜薄命，怎么这样的人，命偏偏不好呢？”莲红感叹着，菜刀险些没拿稳，“哎呀…”
“这些葱花放上去，差不多就好了。”莲红收起了菜刀，“好险…”
“莲红，你这姑娘倒是像话本子里的女主角了。”贺老先生心满意足地将木头筷子搁置池子边上，“你问问，若是谢郎君回景都，愿不愿带着你去。”
莲红手上的菜刀又是一滑，“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爹爹，我怎么问得出口这种事情？”
葱花被她用刀甩进锅里：“我是要留在莲塘的。”
“若他不肯，你便不要跟着去。”贺老先生却道，“爹爹在景都有几个旧识，也会多多照看你。”
“你还这么年轻，将来是要去见见世面的。”贺老先生笑着说，“总不能一辈子陪我这糟老头子。去景都转了一圈回来，你也就知道不少东西啰。”
“爹爹…”
“这是一定要去的。若他愿带着你去，那是最好不过的。你去他家里探探底，看看他家里人的意向。”贺老先生凑近闻了闻锅里半熟的鱼。
“爹爹…你想这些做什么呀？”莲红有些羞赧。
谢山重去景都的时候，会带上她么？
他们会一起走在长长的街上么？会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么？
但或许对谢山重来说，莲红就是一个路过的小姑娘。
莲红神色暗淡下去。
“若他不答应的话。莲红也要去景都。景都有的是年轻俊气的小郎君，总会有我家莲红看得上的。”贺老先生笑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中间的门牙上还挂着块菜叶子。
“爹爹，你可别说笑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莲红将菜刀挂好了，“我就一辈子陪着爹爹好了，我们两个人。”
“莲红啊，爹爹一把老骨头了。”贺老先生叹了口气，“就算能再活过十年、十五年的，那也不算多。但莲红如今正是最好的年纪，那等了十年、十五年的，那莲红就要成老姑娘啦。”
“爹爹就是是在你娘亲的这个年纪遇见她的。”贺老先生说，“她和莲红长得太像了，爹爹有时候看着你，总觉得是你娘亲站在那儿。”
“爹爹可是能长命百岁的。”莲红摇了摇脑袋，扎着的红绸缎也跟着晃了晃，“莲红…莲红才不会成什么老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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