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懿
s市的八月灼热难耐,华安医院里,中央空调主机轰隆作响,在一声更比一声高的争吵声中,逐渐淡去了痕迹。
“我说了,我不去复健。”病房里,有道男声比温控板上显示的24c还低。
他一开口,整个房间如坠冰窖。
“我要出院。”话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男子腰后垫着软枕,半躺在病床上。
宽大的病号服下,是长久缺乏日晒的苍白皮肤,血管青红,手背上布满了针眼。
床尾处,身着白大褂的医生正低头翻阅着病历本。
“瞿松落,你的伤口愈合情况良好,想出院可以,前提是你需要适应自己的身体状况。”快速浏览的目光停留在病例最后一页,上面写着护士的查房记录。
【……,病人术后出现心理障碍,抵触外界环境,……,拒绝复健提议。】
医生下意识地蹙眉:“你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出院后,生活可以自理吗?”
“嘶——”他身后,跟着查房的小护士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随后认命似的,闭眼开始倒数。
“三”
“二”
“一”
三秒后,玻璃杯在大理石砖上,完美的炸开了水花。
“砰”声刚好压在那个虚无缥缈的“一”上。
比奥运会的双人跳水还同步。
小护士很有先见之明,甚至可以说,她已经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瞿学家”。
这个瞿,就是瞿松落的瞿。
自从三周前被护士长分配到913病房后,她几乎天天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现在无师自通,学会了预判。
医生的话成功激怒了情绪不稳定的瞿松落。
“滚!都给我滚出去!”低吼声响彻医院长廊。
身侧,握着棉被的手因用力而止不住地发颤。
病床一侧,腕绕玉镯的中年女子抹去眼角泪痕,看着他仍试图说些什么:“小落,你要听医生……”
“伯母。”年轻女孩挽着她的胳膊,对她摇了摇头,劝她少说两句。
瞿松落很生气。
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谈话被迫中断。
医生无奈地摇摇头,同样的对话,他们已经重复了三次。
每次都是以病床上的人大动肝火而结束。
毫无进展。
“既然他这么坚持,家属准备一下,尽快给他办出院手续吧。”医生叹了口气,将病历挂回床尾,转身给护士交待。
病人很多,他还要赶去下一个病房。
小护士抿着嘴角,看了眼病床上的男子。
灯光洒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又浓又密的睫毛下,阴翳染黑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
好像比刚见时又瘦了点,原本就分明的下颌线,愈发凌冽起来。
样貌无可挑剔,就是脾气差了点。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住院,可能只会出现在电视上吧。
只可惜……
小护士收回眼,对病床那头的人说:“家属跟我过来办手续。”
“伯母,我们先出去吧。”年轻女孩轻声说。
她的注意一直放在中年女子身上,好像床上的人,只是一个很久没联系过的远房表亲。
闻言,妇女垂下眼,点点头:“小落,妈先去办手续,下午让小吴过来接你。”她声音很轻,带着作为母亲的关怀。
病床上的人没有任何表示。
偌大的单人病房里,转眼只剩下他一人。
良久,瞿松落闭上眼,紧握的双手渐渐松了劲。
被单上,留下两团凌乱的褶皱。
棉被松软,勾勒出他的身形,腰腹上,还依稀留存着住院前,坚持健身的痕迹。
看得出他骨架很好,肩宽腰窄,天生就是个衣架子。
小护士猜得没错,念书的时候,有不少经纪公司向他发出过邀约。
要么做模特,要么去娱乐圈。
他以前没兴趣。
以后——
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晨日透进房间,从地砖,一点一点爬上病床。
暖黄与白炽灯交映,消失在他身下,那片平展而又空白的地方。
-
“小婷!”护士台后,有人向刚从病房里出来的小护士招手,叫得很急,用得却是气音。
见小护士走近,周围的人都凑了上来。
像在搞什么秘密会议。
“里面那个又发脾气了?”说话那人往913病房的方向瞥了瞥。
在场的护士们都心照不宣。
小婷无奈地点头:“是啊,每天至少一个玻璃杯起步。”
913是单人病房,物件破损都会记进住院费里。
虽然里面的人,不见得会把这笔小钱放在心上,可她还是有些心疼无辜折寿的玻璃杯们。
“唉,也不能怪他脾气不好。”另一个年长的护士叹了口气,“年纪轻轻就没了腿,搁谁也受不了吧。”
护士台的气氛突然沉寂下来。
按理说,骨科住院部里,来来往往的病人不计其数,可偏偏提到他的时候,总会让人多点怜惜。
“不跟你们说了,我还要去给他办出院手续。”小婷抿了抿唇,拿着刚打印好的资料,叫住了从913病房里走出来的两人,“家属跟我这边走。”
小婷走后,余下的人还有些意犹未尽。
继续躲在护士台后面闲聊。
“你们说,刚从病房里出来那个,是不是他女朋友啊?”
“不是吧,913的病人刚送来的时候,我在走廊上见过她,人家好像有男朋友。”
“谁知道呢,不是女朋友,怎么一口一个伯母,叫得那么亲热。”
“……”
这批小护士差不多是同期进来的,好几个都是单身。
众人聊得火热,谁都没注意到,护士台前,有个人影正在逼近。
“你们,干什么呢?”
来人叩响了台案,石板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护士们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向来人示意:“傅医生好。”
“嗯。”傅南忘将手揣回衣兜,漫不经心地问,“病房都查完了?”
“没、没有。”小护士们脸上挤出笑容,话刚说完,立马散开,纷纷去忙手头的事情。
转眼,护士台就只剩下傅南忘一个人。
她满意地点了下头,向着既定的方向走去。
虽然她不是骨科住院部的医生,但是——
打击摸鱼,人人有责嘛!
护士台设在整层楼的中段,方便护士们及时赶到有需要的病房。
从护士台出来,刚走过转角,左手边的病房里,传来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
傅南忘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听声音,好像是有人摔倒了。
住院部的病人,大多刚经历过手术,行动不便。
身边没人照看的情况下,摔跤很容易造成二次伤害。
她轻轻敲了敲房门,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无人应声。
透过房门中央的玻璃,傅南忘只能看见一张空病床,上面没有人。
没再犹豫,她按下扶手,推开房门,快步走了进去。
穿过单人病房的小走廊,地上散落着玻璃碎渣,抬眼望去,棉被掀开,对侧的窗台前放着辆空轮椅,轮子上没沾多少灰,很新。
人呢?傅南忘感到奇怪。
难不成自己真出现了幻听?
又走近几步后,她终于看见病床那侧的地上,显露出来的半个人影。
那人趴在地上,手肘撑地,头半埋在阴影里。
腰下,两条空空的裤管交叠在一起,微风穿过百合窗叶,拂动着他的衣角。
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下,渗出点点红迹。
轮椅就在他的左手边,可他人却在地上。
没时间多想,傅南忘立马蹲身扶人。
岂料手刚伸出去,就被人挡了回来。
那人攥紧拳头,阴沉着嗓子吼她:“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如果傅南忘是个小护士,恐怕此时委屈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了。
但她不是。
在华安医院工作这么久,人见得多了,处理事情时的心态也就更加沉稳了。
理解第一,包容并重。尤其是像这种刚动过大手术的病人,最需要周围人的鼓励和引导。
傅南忘冷静地对他说:“我先扶你起来。”
可那人却不领情,嗤笑着问:“起来?你看我的样子,还能起来吗?”五指不自觉地拢在一处,掌心上是深入皮肉的月牙嵌痕。
脾气还不小。
傅南忘拧着眉头:“我说这话并没有别的意思,要是让你感到不舒服,我道歉。”
“地上都是碎玻璃,你手肘已经划伤了,先回床上,我叫护士来帮忙。”说着她起身按响了护士铃。
等待的时间里,傅南忘干脆半跪在地上,开导着他:“你这种情况是正常现象,刚经历过手术,身体还不太适应,后面接受系统的复健训练,生活会跟从前一样……”
从护工赶来,将他抱上病床,到护士给手肘上的伤口擦药,瞿松落都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这间屋子的人。
直到护士转头,瞥见傅南忘腿上的伤口后,惊呼:“傅医生,你也受伤了!”
床上,瞿松落的眼皮才微微动了动。
傅南忘摆摆手:“没事,我回去擦点碘伏就行了。”
临走前,傅南忘像是想到了什么,退回到窗台边,将轮椅推至床前,拉好手刹固定。
看着病床上,不愿意好好交流的人,最后叮嘱了一句:“用轮椅前记得拉手刹,不然容易摔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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