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懿

    接过水杯,一口气喝完,温热感由内而外,驱散了四肢的寒气。低烧未退,头仍有些昏沉。

    瞿松落阖上眼,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因为晕眩,握着水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难受就躺下休息,我就在客厅。”见人乖乖地喝完水,傅南忘也没打算多留。

    毕竟这是卧室。

    还是个脾气不怎么好的,异性的卧室。

    拿回空杯,脚顶大码拖鞋,转身之际,傅南忘认真地补了句:“等会儿何立回来,我就走。”所以不用想着怎么赶她。

    来前辛苦准备了复健计划,现在看来显然是用不上了。不过没关系,她还不想白费这劲呢。

    就是可怜了陈琛,不知道以后要受多少气。

    想到这,傅南忘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就连离开的背影都多了层淡淡的惋惜。

    主卧门被轻轻带上,世界重新归于宁静。

    眼皮缓缓抬起,扇形褶皱若隐若现,黝黑的瞳仁里,唯有那方木门倒影长存。

    温润的触感停留在额间每一寸肌肤,如此陌生,又如此难以忘却。

    良久,身体仿若抽去筋骨般,和着难以言喻的疼痛,躺倒进冰冷的床铺中。

    -

    傅南忘洗好杯子,抽纸擦干,倒扣着放进餐厅旁的玻璃柜里。

    柜身是透明灰,四角贴着白灯条,远远看去犹如某个蒙尘于时光里的珍宝。

    总之挺好看的。

    望江郡附近没有小型商铺,最近的综合商场在几条街以外。等何立的时间里,傅南忘百无聊赖地刷起了手机。

    热搜提示从消息栏跳出,出于好奇,傅南忘想也没想,直接点了进去。

    【沈清荷乔岚订婚】几个大字就这么赫然摆在眼前。

    傅南忘愣了下。

    周五晚宴那段不愉快的记忆倏忽之间从脑海中浮现。

    原以为那天顾栀哄她过去,是为了撮合她跟乔岚见面,没想到间接参加了人家的订婚宴。

    后来停电,傅南忘被困在偏厅,清醒时人就已经到了医院。两人压根没机会遇上。

    联想到乔岚给她发的那条想见一面的短信,傅南忘看着热搜标题,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合着乔岚联合顾栀兜这么大个圈,就是为了告诉她,他订婚了??

    真幼稚。

    傅南忘想。

    海风逐浪,拍击着沿岸礁石。傅南忘放下手机,眺望窗外,渐渐地,思绪再度飘向远方。

    ……

    大三期末。

    “欸!南忘,马上就放寒假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啊?”傍晚时分,顾栀在操场看台找到了发呆的傅南忘。

    “我?”傅南忘动了动唇,淡淡地说,“我不打算回去。”

    顾栀有些惊讶:“啊?过年也不回吗?”

    “嗯。”

    “那你住我那儿吧,我们家房间多。”

    顾栀盛情邀请,傅南忘却浅笑着拒绝,“不了,我在外面租了房子,离学校挺近的,很方便。”

    “好吧……”劝说无果,顾栀也没再坚持,“那我过年的时候来找你,咱们两个一起热闹热闹。”

    想到即将迎来的假期生活,顾栀心情愉悦,平日里卿卿我我的情侣,此时看着也顺眼了许多。

    操场上人头攒动,不时有目光瞟向看台,顾栀弯唇,想起了乔岚拜托她的事情。

    “南忘,乔岚要出国了,你知道吗?”顾栀挪动身体,悄悄往傅南忘那边凑,顺便偏头观察她的表情。

    傅南忘嗯了声,语气平淡:“知道。”

    “……”

    “欸!你这个人!”得到回复,顾栀直起身子,略有些不满,“乔岚好歹跟我们混了三年,他都要走了,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啊!”

    傅南忘茫然地看她:“这有什么好表示的?他又不是不回来。”

    顾栀闭眼叹气,自我安慰似的,说:“算了,不说这些。周末有他的送别宴,我可提前告诉你了啊!到时候别说你有事去不了。”

    ……

    事实证明,顾栀确实有先见之明。

    周末,傅南忘留在自习室修改论文。因为手机调了静音,顾栀接连打了十几个电话找她,她都没有接到。直到天黑才想起来,晚上好像还有个送别宴要参加。

    循着顾栀给的地址赶到的时候,一伙人已经干掉了十几瓶啤酒。各个面红耳赤,眼神迷离,身上的醉酒气隔着马路都能闻到。

    傅南忘不喜欢这种味道。

    她捂着口鼻过去,还没走到桌前,顾栀立马扶桌起身,朝她大声嚷嚷:“傅!南!忘!你怎么,才来!”

    其他人闻言,纷纷转过身附和,指责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这场面就像是闯进了猴山,猴王领头,群猴一呼百应。

    傅南忘眼珠上翻,不想跟这群醉鬼费力解释。

    她甚至有点后悔自己跑这一趟。早知道就不来了。花了车费不说,还得扛个猴王回去大闹天宫。

    想想就头疼。

    正愁怎么给自己减负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道熟悉的男声,低沉沉的,清醒又熟悉。

    “跟我走。”

    手臂被人扯动,傅南忘顺着惯性转身,看见乔岚的那瞬间,她下意识地反应:他居然没醉!?

    ……

    现在想起来,如果当时他喝的酩酊大醉,出口全当作醉话,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

    傅南忘想的出神,恍惚间听到门外有响动,人声与按动密码锁的声音混在一起。

    视线越过玄关,落在门后。

    回来了?她想。

    可又不太像。毕竟何立说过,他每次进门前都会先按门铃示意。

    而且听声音尖尖的,比他的调高了一个不止。

    知道家门密码的女性朋友。傅南忘立马脑补出这么个形象来。

    虽说她是来正经工作的,可这会儿独自坐在客厅,好像还挺容易让人误会。

    傅南忘挺直脊背,双手把在沙发边缘,正纠结着要不要回避一下。

    下一秒,大门从外拉开,视野里面出现了张漂亮又轻傲的脸,与热搜图片上,站在乔岚身边的沈清荷完美重叠。

    视线对上,两人都是一愣。

    房间里突然静若无声。

    “喂,清荷?你怎么不说话了?”模糊不清的低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蓦地,哂笑声由小及大,充斥着整个客厅,“这么快就找到新欢了。”

    傅南忘茫然。

    什么新欢?

    片刻后。

    新?欢?

    ???

    傅南忘坐在浅灰色的沙发上,一双杏眼里满是不可思议。想不到有生之年,严于律己,与人为善的她,也能被人打上“新欢”这样的标签。

    这误会可大了。

    她想解释,却发现沈清荷早已自顾自地换了双拖鞋,对着手里未挂的电话笑说:“哦,没什么,我就是没想到,像他这样,也能这么快找到新的,挺有意思。”

    “不说了,我已经到了,等事情处理完你再来接我。”

    电话挂断。

    傅南忘静静地注视着沈清荷走向客厅,目光不经意地瞟过地砖,有双粉色的毛绒拖鞋。

    是有的啊,她想。

    茶几隔开两人。沈清荷四下打量一圈,似是无所收获,这才居高临下地盯着傅南忘问:“他人呢?”语调依旧轻傲,仿若这屋里的主人。

    知道她在找瞿松落,傅南忘仰头,扯了扯嘴角,指着主卧的方向:“在里面休息。”

    沈清荷进了卧室,傅南忘却没跟过去。

    漂亮异性、知道密码、有专用的拖鞋……就算傅南忘以前不知道,这会儿各种线索蜂拥而至,她猜也能猜出来,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沈清荷是跟乔岚订婚了,可这不妨碍她出入前任家。

    分手之后做朋友的也很多嘛。能够理解。

    只是……

    傅南忘不时扭头,回望主卧,看着那扇深褐的木门,心里莫名有些担心。

    “希望没事吧。”她轻声说。

    -

    主卧里。

    瞿松落睡得并不踏实。

    腰侧,摔伤后留下的乌青让他难以翻身。身体一阵阵发冷,仿佛坠入冰窖。

    沈清荷一声不响进来的时候,他正凝望着天花板,神情黯淡无光。

    “咳。”沈清荷清了清嗓子,挎着包,站在床尾,“我有事跟你说。”

    瞿松落辨认出了她的声音,眼睫微动,视线并未转移:“说什么?”明明是个问句,却像是无话可说的语气。

    沈清荷打开牛皮纸袋,从里面掏出份文件:“既然婚约已经解除,之前签的协议也就作废了。”

    “我来就是特地告诉你一声,新季度的合约我们已经签给了安生制药,至于和华药的合作关系。”她顿了顿,将文件放到床头柜上,“到此结束。”

    瞿松落缓缓坐起,右手稳住身体。左手侧过拿起文件,淡漠又随意地扫了眼。

    须臾,他弯了弯唇,将东西撕成两半,随手扔到床下,“这种东西也需要我来处理?”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沈清荷并未恼:“同样的文件已经发给华药法务部了,最后还需要你过目。既然你不想现在处理,那就暂且放着。”余光瞟过那片引人注目的塌陷,“等你能处理的时候。”

    与瞿松落相处多时,他的脾性沈清荷也算了解,永远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兴许是被她话里暗藏的含义刺激到,瞿松落咬着牙,右手渐渐捏紧,沉着嗓子对沈清荷说:“你可以走了。”

    从他面前,从这个房子消失。

    沈清荷求之不得,只是还有事没做完。

    手伸进挎包,取出一个小巧的白色丝绒盒子,“订婚戒指还你,随你扔了也好,砸了也好,或者……”想起进来时看见的人,“送给新欢也好。”

    -

    目送沈清荷笑着离去的时候,傅南忘心里既有疑惑,也有惊讶。

    看上去好像谈得还不错。

    最起码没听见他骂人。

    卧室门虚掩着。

    傅南忘想了想,重新从饮水机里接了杯热水。

    这么久过去,他应该也渴了。只是送杯水而已。

    推开门,碎纸撒的到处都是。黑色睡衣裹着单薄的身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脚尖踢到块小小的硬物,傅南忘低头去看,是个半开口的盒子。

    碎钻的光折射进眼里,纯洁而闪耀。

    察觉到气氛与想的有明显出入,傅南忘顿住脚步,神情有些犹豫,“你……喝水吗?”

    她捧着水杯,站在盒子后面。地上的狼藉仿佛一道沟壑,将她无情地隔绝在线外。

    瞿松落垂着眼睫,目光落在床上。低烧蒸发掉身体里的水分,喉结干咽着,渴求一点甘霖滋润。良久,他抬起眼,曜石般漆黑的眸里,仿若有尘埃落入。他哑声问:“为什么让她进来?”

    潮气好像一瞬间涌进屋里。

    湿湿的、闷在人心头。

    傅南忘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些什么,但她知道,他的情绪比睡前更低落了。

    方才接水有点心不在焉,隔着玻璃杯,水依旧烫手。

    她低下头,静看白雾盘旋而上,默默抬起指尖,又装作不在意地轻轻放回。

    “她知道密码。”傅南忘轻声说。

    言外之意,沈清荷的出现,她并不知道,也不清楚该不该阻止。

    瞿松落偏过头,安静地看着床边的轮椅和立在一旁的假肢。

    冷冽的金属光泽晃疼了他的眼睛。

    半晌,他哑着嗓子,转头看向傅南忘说:“你走吧。”

    “不要再来了。”

    -

    放下热水,离开1105。傅南忘关上门,贴着墙缓缓蹲下,身体有些疲惫。

    走前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

    ——“你走吧。”

    ——“不要再来了。”

    心里有些涩涩的,像是被大人冤枉打翻了颜料罐的孩子。

    她怎么知道他们有什么曲折复杂的关系。

    她又不是先知。

    怎么能用那种失望的眼神看她呢。

    无数次的生气、发怒、不近人情,都抵不过一次的无言沉默。

    傅南忘呆呆地转头,看着那块刻有“1105”的门牌号,只盼着何立能快点回来,这样她才能放心地走。

    指针一分一秒的向前转动,双脚渐渐麻木,失去知觉。

    空荡的走廊里,陪伴她的只有轻缓的心跳声。

    何立跟着导航,跑了三个十字路口,才找到开在商场临街一侧的药铺。

    瞿松落手术后不久,何立被推荐到他那儿,接下了护工的活。满打满算下来,他来望江郡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所以出去一趟,花了不少时间。

    提着药从电梯里下来,刚转过墙角,何立就看见穿着拖鞋,蹲坐在墙边发呆的傅南忘。

    “傅医生?你怎么跑出来了?”何立问,“是不是被风太大,把门吹上了?”

    话毕,他又自顾自地否定,“也不对啊,我走前窗户都是关上的,也不至于会有穿堂风吧?”

    何立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傅南忘只好撑着腿起身,淡淡笑了声:“我被赶出来了。”

    蹲得太久,起来时腿麻得厉害,酥酥痒痒的感觉半天都退不下去。傅南忘只顾着揉捏小腿肚子缓解麻劲,没注意到面前人睁大双眼,诧异又僵硬的表情。

    鞋都忘了换。傅南忘无奈地叹了口气。

    听了傅南忘的话,何立觉得自己选择这个时候回来,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确的决定。

    但没办法,人都已经到门口了,总不能再折回去吧。

    怀着忐忑的心情按下门铃,输入密码开锁,眼前的一切跟他离开前没什么两样。

    就是气温变低了。

    也可能是他的错觉。

    换好鞋,何立直奔主卧。

    傅南忘站在玄关,也准备收拾走人。

    既然照顾他的人回来了,那她这下也能安心地离开了。

    扶着鞋柜,穿好一只脚,换腿准备穿另一只的时候,何立惊慌的声音打断了傅南忘的动作。

    只是愣了一瞬。

    她立马跑进卧室。

    原本平铺在床上的被子,此刻有一大半掉落在地。床中央空空如也,只留下几道不平展的折痕。何立背对着门口,单腿跪地。

    耳边嗡鸣声不断,繁复沉闷到像是要走得很近才能听清。

    在那些视线不受遮挡的空隙里,傅南忘看见了交叠缠绕的黑色裤脚,看见了布料勾勒出的那道轮廓在柔软的地毯上轻颤,看见了针眼还未消退的手背。

    ——和那张即使苍白却仍紧锁着眉头的脸。

    直到何立将人抱回床上,焦急地询问情况,傅南忘才从那种抽离感里缓过神来。

    “瞿先生,您怎么从床上摔下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啊!?有没有牵动伤口?除了腰,还有哪儿不舒服吗?”何立的问题接连不断,听得傅南忘心里发怵。

    都怪她。

    要是她能再专业一点,再晚一点出门就好了。

    一切都怪她。

    傅南忘站在门边,何立的位置刚好把她挡在瞿松落面前。

    看不见人,她只能听见床上的人虚着气说:“想捡杯子,不小心摔了。”

    垂下的眼睫忽地抬起,又骤然落下,脚下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何立弯腰,捡起地毯上的杯子,跟他出门前刚摆好的那个一模一样。

    兴许是被进来的那幕吓得不轻,何立的语气略有些重,“瞿先生,这种事您喊我做就行了。我要是不在就喊其他人。您腰上才添了新伤,万一再扭到加重了该怎么办!?”

    还记得前天夜里匆忙赶到医院,帮瞿松落卸掉假肢的那一刻,腰后成片的青紫差点让何立以为他被人打了。

    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带着假肢,生生摔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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