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车夫挑了一个大灯笼,慢悠悠地在不甚平顺的土路上驶着。
车厢里坐着程浪三人,均是喜气洋洋的。
今日城里的高门大户——柳家——老太君八十大寿,特意定了小笼包当点心。程浪看到这个大单子,挖空了心思,做了粉嫩的寿桃豆沙包,很得老太君的欢喜。
这下子同去的掌柜也有了面子,得以借着程浪的光,结识了一些平时接触不到的贵人。
程浪没心思去搞交际,全推给了长袖善舞的掌柜。
程浪的寿桃玫瑰豆沙包讨了个好彩头。老太君很是大方,赏了她一个鼓囊囊的小锦囊。她一直将那肥锦囊揣在怀里,还没来得及看。
她拉着吴敏躲在角落,悄咪咪打开锦囊数了一下,总共有十来块憨态可掬的小银猪,约莫得有个六七十两。再加上之前攒的,还有黄芸的积蓄,怎么也快有一百两了。
昏沉的角落,两个半大的孩子都在看着散发着暗光的银子出神。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相视一笑。
两双眼睛像黑曜石一般闪着光彩。
“再卖一个月的包子,咱们就一起搬到城里去,不回来了!”
程浪把银子揣回去,又摁了摁,眼睛亮得出奇。
“嗯!”
吴敏回应着,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露出少见的单纯而孩子气的一面。
马车在村南停下,罗叔派车夫扛了车上的一大袋面粉,送两个孩子回去。
这是郑记粮铺上好的面粉,是掌柜的特意送的。正好程浪也需要,她便都收下了。
伙计送到了地方,吴敏便接过了面粉。兄妹两个往家走,马车向着相反的方向驶去。
程浪挑着灯笼走在前面,心情好得哼起歌儿来。
黑暗让所有事物都丧失了清晰的形状,变成了浑浊而暧昧的颜色,流动着,交错着。那熟悉的五座砖房,便蛰伏在这片沉沉的黑暗当中。
可走近了,程浪便逐渐觉得有些奇怪。
吴敏也察觉到了。往日不论多晚,黄芸总会留着一盏灯给他们。可今天,黄家却没有丝毫的灯光。反而是西边的吴家亮着,还隐隐约约传来争吵的声音。
不好!
程浪和吴敏看了对方一眼,便默契地加快了脚步,向着吴家飞奔而去。
闯过门前湘娘亲手扎的篱笆,他们冲到了院里,只听见争吵的声音更大了,里面甚至还有黄芸带着哭腔的声音!
久违的机械女声也在这个时候响起,占据了程浪的整个脑海:
“警告!警告!受害者有生命危险!受害者有生命危险!”
程浪只觉得一阵热血上涌。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冲进了吴家的堂屋。
吴老太太和吴盟拖着一卷鼓囊囊的席子。而黄芸趴跪在地上,死死地拽住席子的末端,指甲劈开,渗出血来。
“你们放开!她还明明还有气,她还没死!”
黄芸气愤地喊着,可吴老太太却上前来扒拉她的手,气冲冲地说:“郎中都说她没救了,你这是想让她死得不安生吗!”
程浪想都没想就冲上去,挤开了吴老太太,帮着黄芸一起将卷席抱住。
她们娘俩的力气终究有限。程浪一边使劲,一边嚎“敏哥”!
吴敏原先还一头雾水,这下便丢下面粉,下意识地要来帮忙。
只见多方用力之下,席子被扯开,露出里面面色苍白的岳湘来!
“娘!”
吴敏搂着岳湘瘫软的身躯,用自己的整个背部护住她。
见着越来越多的人掺和进来,吴盟轻不可闻地“啧”了一声。
事情越来越麻烦了。
吴老太太上前要抢人,被吴敏红着一双眼给瞪了回去。她色厉内荏地叫嚣着:“我们可是为了她好!”
“郎中都说她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留了那么多血,早就不行了。我们是要把她带到村东的陆神婆那里做法事,说不定还能救回来一条命呢!”
“你们拦着做什么?难不成我还会害她不成!”
吴老太太竟是越说越兴奋,口水四溅,激昂到将自己都说服了。
“是你偏偏要让她去摘那桑葚,不然她怎会掉下来?”
黄芸早已泪流满面,这会子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十指钻心的疼痛。
她原以为湘娘一会儿就会回来。谁能想到,她竟然是浑身是血地被村人抬回来的!
郎中诊断过后,只是摇头说人不行了。她百般恳请郎中再想想办法,却也是徒劳。等村人散去,吴家母子居然用帘子将湘娘裹了。
谁知道他们会把她带到哪里去?
乱葬岗、孤寂坟,草草刨个浅坑埋了也不一定!
“神婆有个屁用!你们敢带她去,我就去把那神婆家给砸了!”
程浪听见了“神婆”两个字,目眦欲裂,拳头捏得嘎嘎作响。
她怎么能不恨?
她年幼的时候,迷信神婆的父亲在大师的指引下去了一个荒楼作法,想要保佑体弱多病的两个孩子健康成长,结果和母亲双双被埋在了楼里,当场死亡。那鬼机灵的大师倒是颠颠地逃了出来!
原本和和美美的一家子,就因为这件事分崩离析。
家里遗留下来的产业也引来了虎视眈眈的亲戚们。要不是姐姐程枫力排众议,废寝忘食地支撑着公司度过了难关,她现在还不知在那个犄角旮旯挣扎求生。
姐姐不能死。
黄芸跟岳湘也都不能死。
小半辈子都在凄风苦雨里浸泡着,余生必定要享尽人世清欢才能够本。
不然,她怎么能甘心?
“敏哥,娘,背着湘姨,我们走!”
吴敏立即背起湘娘,大步走了出去,不带一丝一毫的留恋。
程浪拉着黄芸,紧随其后。
出了大门,程浪就先往前跑去。
她还看得到不远处有灯火摇曳,想必是郑家的马车还没有走远。果不其然,她气喘吁吁地追了上去,伙计看到她,便呵停了马。
“黄家妹子可是忘了什么东西?这样着急忙慌地追上来。”
程浪顺了气,就马上简短地说了难处。伙计也不废话,下来帮着吴敏将湘娘抬上了车,风尘仆仆地朝着郑家粮仓赶去。
罗叔原本还在清点入库的粮食,一听见动静,就赶紧丢开登记簿子迎了出来。
伙计跟他说黄家出事了,他生怕是黄芸母女有个三长两短,出来见着她们都全乎着,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娘俩要是出事了,他可担待不起。
“罗叔,我湘姨从树上摔下来昏迷不醒,您可否帮我们请到附近的名医?”
程浪窜上去,急切地立在罗叔面前。
罗叔瞟了一眼吴敏背上的岳湘,心下了然。
他唤来一旁伺候的小伙计,道:“驾着车,去把城里的宋神医请过来。”
伙计行了一礼,便飞身跑出去了。
程浪心下安定了一点,找罗叔借了厢房,一行人将岳湘送到了榻上平躺着。
黄芸和吴敏待在床边,哪里也不去,一直照顾着昏迷的岳湘。程浪面色沉重地走出去,到堂屋里,停在继续登记粮食的罗叔身旁。
“罗叔。”
程浪说着,将怀里的胖锦囊递了过去。
罗叔连忙摆手,说着“不能收”。
“您别客气,这钱都是给湘姨治病用的。要是能治好她,再多银子都是值得的。郑叔要您照顾我们娘俩,但没说要管湘姨,总不好让您又出人又出钱。”
“您就收下吧。”
程浪又是一塞,罗叔这便顺势收下了。
程浪说的确实不假,他没义务去管一个不相干的人。
虽说主子离开之前留了给黄家母女应急的钱,但如果她们自己用不上,那这些钱就可以一直被他拿着。
他不是贪财的人。只不过家中有一女,蹉跎年岁,如今只有多攒些嫁妆,才能让她风光出嫁。他得多为女儿打算,平日里自己也极为节俭,不舍得多花一个不必要的子。
程浪送来的锦囊虽然小,但却沉沉的,想来能应付岳湘的这场事故了。
罗叔也不想占她们便宜,便说:“那好,多退少补,主人还留了一些钱应急,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药钱。”
程浪听出来了他话里的意思。
不过转念一想,黄芸必然不肯再要郑大商人这么大的人情,程浪便不吭声,没多做计较。
回到厢房内,黄芸便关上门,拉着程浪的手,坐下来。
她也不避讳一旁的吴敏,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便是她那些仅剩的财产。无非是地契,原来典当来的碎银子,还有就是这段时间卖包子挣的钱。都在这里了。
“事到如今,这副身家全交付出去也要救湘娘的命!”
黄芸轻轻抚摸着程浪毛茸茸的头发,轻声说:“灵儿,别担心,咱们的包子卖得那么好,钱总能挣回来的。无非,咱们晚些搬走罢了。”
程浪回握住黄芸的手,将今日在寿宴上得了不少赏赐的事情说了出来。
“娘,你别担心,有那银子在,咱们暂时不用操心药钱。能把湘姨救回来就行。”
吴敏红着眼眶,扑通一声在黄芸的面前跪下,重重地磕下去。
“您和灵儿的恩情,吴敏定当涌泉相报!”
黄芸将他扶起来,替他拂开黏在脸边的碎发。
“你既然认我为义母,那灵儿便是你的妹子。自家人不必说什么恩情。我只愿看到咱们以后都好好的……”
黄芸将两个孩子都搂住,深深地眷恋着这种久违的充实感。
吴敏颤抖着,含混地“嗯”了一声,热泪从他眼中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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