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醒来的时候天已骤亮,许是昨日的舟车劳顿,这一觉睡得长,睡到了自然醒。
起身,简单整理一番,走了出去,这府上到底是在乡下,偌大的庭院也没见什么人,在胡亥看来略是简陋,冷清,只前厅宽阔些,穿过长廊,眼前一座小湖,岸边柳枝婆娑,随着五月微风轻佛摇曳,有一下没一下撩拨着平静的水面。沿湖岸,胡亥边走边随意张望,突然驻足,手中摇扇跟着一顿。他的侧前方,一扇开着的窗户,那里面,一身红衣的王瑕,清秀的娥眉下灵动的双眸,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手中的泥人,一旁,一堆大大小小的泥团……
“公子?你……”小吉端着一碗米粥经过,看到胡亥在窗前,叫到。
“嘘……”胡亥眼没有离开那里,食指放唇边,示意她别出声,小吉伸了伸脖子,原来他是在看窗里面的小姐,窃笑了一声,悄声走开。
胡亥倚靠在身后一棵柳树上,似有深意的望着眼前的人,好像有那么一瞬,回到了从前……
那年,他也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听说王翦将军进宫觐见父王,他刚从母妃的甘泉宫出来,很想拜见一下父王口中的这位南征北战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所以一路快步,可经过兰池宫时,一阵嬉笑声传过来,接着一声:
“小胡亥,你过来!”
原来是她的皇姐华阳公主和一群婢女在草坪中踢毽玩耍,他走近,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比她们低大半头的女孩,看上去约摸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她的装束简单,一身黄色襦裙,长发拢起被一根红色丝带系与背后。
“小胡亥,你来给我们当判官。”华阳手中拿着毽子。
“判官?”胡亥奇怪。
“对,这小姑娘不知从哪里走来的,居然迷了路,如果踢毽子她赢了我们,你可带他去她想要去的地方?可是如果她输了,你们谁也不许带走她。”
“这……这不好吧!”胡亥觉得没必要为难人家一个小姑娘。
“没什么不好,她自己已经都同意了。”华阳看着那小姑娘
小姑娘冲胡亥点头笑了笑,默认了。
被华阳公主牵绊住的胡亥,只得乖乖陪着他们玩完这场踢毽比赛。
结果令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小姑娘看似文文气气的,可毽子踢的不是一般的好,没一会儿功夫,一圈人都甘拜下风了。华阳一看,不服气了,走上前:
“小姑娘,你和我比一场,不过可不是比谁踢得多,我们来比花样,看谁毽子花样踢得多,并且一回合后,另一个人要接住毽子方才能继续踢,怎么样?”
胡亥听到此觉得皇姐有点强人所难了,想制止,还未出口。
“好的,不过,这次比完如果我赢了,你们得赶紧带我回去。”小姑娘一脸严肃。
“没问题!”
华阳站定,将裙摆往腰间一绑,用力将毽子向上一抛,步依身换,绕转身体,灵敏机动,毽子迅速下落,只见她轻盈伸右脚,毽子竟稳稳落在脚面上,婢女们一看公主接住了,个个欢呼雀跃。华阳瞅了眼那小姑娘,脚轻轻一抬:
“该你了!”
小姑娘反应灵敏,腿一抬,那毽子平平的落在左脚内侧。下一秒,眼随毽行,腰腿相随,猛然踢高,跳了起来,回身,眼看那毽子就要落下,她胳膊一伸,毽子落在小臂处,再一扔,蹲下,伸右脚,毽子又稳妥的停在脚面上,脚踝处一串银铃铛露了出来……
这下轮到众人尴尬了,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挺有能耐,毽子都能踢出这般花样来,但没一个敢叫好的。只有胡亥拍着手赞到:
“好!好!厉害!”
华阳一看,自己确是技不如人,倒也落落大方:
“看来你真不是一般的姑娘,既然我输了,愿赌服输,让他带你去找你家人吧。”
那小姑娘喜上眉梢,笑对着华阳说:
“多谢姐姐,姐姐踢得也好!”
……
正说着,不远处,胡亥看到他的父王向兰池宫方向走来,身后跟着一群朝臣,那小女孩好像看到了什么人,突然就奔了过去,停在了一位精神抖擞的穿着戎装的人跟前……
那是胡亥第一次在秦宫里见到王瑕,见到他心目中的大英雄王翦,也是华阳公主和王翦将军的第一次擦肩。
……
“喂,看够了没有?”
窗里的王瑕一脸嫌弃,小吉端了米粥进来,她才看到柳树下那发愣的一张脸。
胡亥立即被叫醒了,表情一换:
“真没想到,你竟如此上心兑现答应我的事,认真的为我捏泥人,我很感动,你……”
他话没说完,王瑕把案几上一个泥人直接从窗户里向他扔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扔进胡亥怀里,胡亥接住。
“你想多了!”
王瑕不再看他,细嚼慢咽着碗里的米粥。
胡亥拿起泥人仔细看了看,和自己眉目神态竟十分相像,没想到她除了毽子踢得不错,这捏泥人的手艺也相当出众。不由得又深看了眼她,突然嬉皮笑脸的往窗边一趴,看着王瑕,砸吧着嘴:
“哎!我也还没吃饭呢……”
……
紫金山。
林中,王瑕和胡亥并行,小吉牵着马走在后面。
一路上王瑕思绪万千,心神不宁,从清晨田间回来到现在,脑子里全是扶苏那张不怒而威的脸,是他留给她的那个冷酷的凛凛背影……胡亥和她讲什么她也只是心不在焉的应付一声,手中的树枝折了又折,他说什么她压根没在意……
走到一处果树下,冷不丁的就被胡亥抱起来,惊的她一下子回过神来,拳头啪啪啪的落在胡亥的脸上、头上、肩上。
“哎哎!你干嘛打人啊?”胡亥还纳闷呢。
“谁让你抱我的,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王瑕下手更重了。
被王瑕一顿乱锤,胡亥只好放下她:
“你这姑娘家家的,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啊?是你刚刚说想吃树上面的果子的,够不到让我抱着你去摘的,你怎么这么不可理喻。”胡亥气喘吁吁。
“啊!我这么说了么???”王瑕惊异,她什么时候让他这么做了。
小吉一旁窃窃的坏笑着。
“吉儿!”
王瑕脸一红,大喊一声,一时气恼不过,走过去把小吉手里抓的缰绳拉过来塞进了胡亥手里,然后拉着小吉大步流星向前走,胡亥先是一愣,然后狡黠一笑……
王瑕拉着小吉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远,回头一看,哪儿还有胡亥的身影?
“总算把他甩开了。”王瑕歇了口气。心想要不是爷爷下了命令让她陪他到处转转,她才懒得跟他出来呢。
“小姐,他可是皇子,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就这样把他扔下?”小吉有点担心。
“放心吧,他连紫金山和西景山的接壤处在哪儿都知道,恐怕还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我们去前面瞧瞧。”看小吉一脸茫然,王瑕拉着她:
“走吧!”
走着走着竟又走到了峡谷附近,站到崖边,那天的场景在王瑕的脑子里就像重新过了一遍似的,其实见到扶苏,她心里多半是欢喜的,自徐镇相遇后,半年多了,虽从未再遇见过,可在乡下的日子里,那人影总会时不时钻进某个角落来,扰乱她心弦……崖边那一箭,她不后悔为他而挡而伤,因为徐镇那一箭,是他救了她,他温柔的抱着自己的那一瞬,那是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连他递给她簪子,她都不敢再抬头看他。甚至于阿刁发怒,她护他,那一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但是,落水以后呢,她受伤大病一场,心里却仍对他日夜牵挂思念;他杳无音信了那么久,如今再见却是坐在那匹高大的马上,神采奕奕、精神饱满,好像什么事都没生过一样……他……他终究还是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说到底是自己自作多情了罢,摸着右肩上那道恢复的差不多的伤口,王瑕一口气揣着,呼吸一下都会痛……
缘,也许从多年前兰池宫的那个迷蒙月夜就有了……只不过,情之一事,来时悄然,去时却刻骨……而刚刚好的情芽,忘我的等待也总会让人心疼……
不远处,小吉突然跑过来:
“小姐,我们还是快离开这儿吧,你看这草地里怎么有这么多箭呢?”小吉手里拿着两把断箭。
看了看崖下的那条大河,王瑕定了定心神,一把拿过断箭,仔细看着,应该是有些时日了,一只箭头上有暗黑色的斑驳血迹,另一只箭呈三棱形,材质不是铁而是青铜,锋利无比……
“这在哪儿捡到的?”王瑕心里隐隐的不安。
“都在哪儿!”小吉指着一棵树。
“还有寻到其他箭吗?”王瑕有些焦急。
小吉摇了摇头:
“别处没有了,只这一处有,小姐,怎么了?”
王瑕顺着她手指的树的那一方,猛然再回头看向对面的崖边,身子不由得晃了一下,一股冷意从背后袭来,这怎么可能?那天……当时,除了有人射向阿刁,难道……难道有人还想要了他的命?
王瑕惊了一身汗,慌忙收好两只箭,放进宽袖里,转身叮嘱小吉:
“吉儿,这两把箭的事你知我知,万不可再让其他人知晓,记住了吗?”
“小姐,这怎么回事啊?”
“不该问的就别问了,记住了!”说完拉着小吉往林子外走去。
出了峡谷,下山的那条土路上,胡亥坐在一截矮树墩上,扇子插腰间,手里捧着几个红红的大枣子,嘴里还嚼着一个,看到俩人下来了,忙起身,对着王瑕说到:
“你可真是狠心,敢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深山老林里啊!”
王瑕瞪了他一眼:
“不是没丢吗?”
看也不看的直接从他身边走过,胡亥急了,这怎么还成了她有理了,挡住小吉:
“去牵马!”然后追王瑕。
……
待三人下了山,已经是晌午了,太阳高挂,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刚一进府里,就听到里堂大厅里传来王翦将军的郎朗大笑,王瑕奇怪,爷爷今天怎的如此高兴,她加快了步伐,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怎么回事?
刚跨进门槛,一抬头,窗边的矮桌旁,爷爷的对面坐的竟是公子扶苏,一旁是章邯,她怔在了那里……
王翦回头,看到是孙女回来了,满脸喜悦的招她过去:
“来,瑕儿,到爷爷这儿来。”
自漫川后如今俩人的第一次正视,让她的心似乎就乱了节奏,王瑕眼里开始变得闪躲,连带着神情都有些不自在,慢慢走过去:
“爷爷!”王瑕呢喃到。
“嗯嗯,瑕儿,过来,爷爷给你介绍一下今天府里的贵客,这位是扶苏公子,秦王的大皇子,这位是他的贴身侍卫章邯章护卫。”
王瑕右手搭左手之上放置衣襟处,轻轻一揖:
“见过公子,见过章护卫!”
扶苏自王瑕进门那一刻,视线一直未曾离开过,眼里荡漾的柔情一点一点溢出来:
“扶苏见过小姐!”握拳轻轻一揖。
“来,瑕儿,坐下。”王翦依旧笑颜。
王瑕坐在王翦右侧,侧对着扶苏,低下头,轻抚着腰间的荷囊。
第一次看到她穿红色褒衣大裙,少女的发髻,微红的脸庞,此时竟显霁月清风,亭亭玉立!再看她容光焕发,气色、举止无异于常人,想必身体恢复如常,扶苏心里一松,嘴角微微上扬,一股暖流涌进心田……
“大哥!?”胡亥跟了上来。
“十八弟?你怎么会在此?”扶苏被胡亥的出现断了思绪。
“大哥,我可是偷偷溜出宫的,这次出来我谁也没带,这事,你可得替我保密。”胡亥笑着说,直接坐到了王瑕对面。
“你真是胆大,若是被父王母妃知道了,可晓得后果?”扶苏有些忧虑。
“无碍,我已告知过母妃了,她替我瞒着父王呢。”胡亥不以为然,放下那一把红枣子:
“对了,大哥,你此次来频阳所为何事?”
章邯一旁回到:
“公子此次是奉命监察频阳县衙刍藁耕种一事……”
王瑕听到此处,心下一顿,想起了早上田间之事,当下心中不悦,抬眸去看扶苏,却正好对上他深邃的眼,一时四目相视,像是触到了一团火焰,莫名的灼烧起某处血液,王瑕连忙低下头。
“还有一事,王贲将军不日即凯旋而归。”扶苏看着王瑕,淡淡说出口。
“你说什么?父亲要回来了?”
王瑕上一秒还在慌乱之中,下一秒抬起头直直看向扶苏。
“不错,今日陛下收到前线捷报,你父亲擒获了魏王,灭了魏国,不日即要班师回朝了。哈哈哈哈!”
王翦将军眉欢眼笑,“金戈铁马,运筹帷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真不愧是他王翦的儿子,争气!
“父亲又打了胜仗!”王瑕欣喜若狂,拉着王翦的胳膊,坐直身子。
“陛下之治,顺天之道!爷爷以你父亲为荣!”王翦由衷叹道。
王瑕的欢喜再也藏不住了:
“爷爷,那我可以回咸阳城了吗?我想去接迎父亲。”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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