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阳。
驿馆里,扶苏整理好所有卷宗,眼睛有些酸涩,他手撑着额头半倚在案几上闭目。
“公子!”章邯手里提着一个鸟笼兴匆匆的走进来。
扶苏睁眼。
“没想到频阳这小地方,养鸽人还挺多,千挑万挑终于让卑职找到了这一只被驯养的积伶积俐,矫健敏捷的快速鸽。”
章邯把笼子搁在案几上,打开笼外的布帘,一只头型如水滴形,眼皮紧薄如鹰般锐利的两眼,体型为卵形,颈部绿紫蓝色尾翼呈绿色的鸽子。
扶苏看它羽质如丝绸般柔滑,站姿稳健挺拔,那黑色的瞳孔收缩灵活频繁有规律,一看就是只反应敏捷,归巢欲极强的信鸽。
“不错!”扶苏看着那信鸽,微微一笑,又道:
“章邯,这几日我们去县衙将运送粮食的车、拉车的牛、拉的货物和重量再细细核对一遍,数量都要和登记的时候一致;还有,交给官府的赋税,必须要由他们指定的人亲自押运。如今李信攻下了平兴,父王一定喜悦,这批军资将全部运往‘寝’的都仓,以备军队不时之需,叮嘱他们务必按时出发按时到达。”
扶苏心中想着这两日军粮运输配备完成后最好尽快启程,这样他就可以回咸阳城复命了。
“诺,卑职这就去查核,那……这信鸽……”章邯手指着笼子。
“先搁这里,待这边事情结束,再带它回咸阳城也不迟。”扶苏眼里溢出一缕诉不明的情愫。
“诺!章邯一揖,转身出去了。
扶苏坐下,看着笼里的信鸽,伸出食指去触碰它的头:
“该给你起个什么名儿好呢!”神色一换:
“还是等回去了,让瑕儿给你起名字吧!”眼里的柔情无限流连。
……
咸阳城,将军府。
王瑕一身轻薄里衣,身上盖着条薄被,那未束的黑发铺了半边床榻,已经深夜,可她却辗转难眠……白天跟着胡亥进宫里,她没料到他会对自己如此失礼,他可是扶苏的弟弟,况且她一直也是把他当做顶不错的朋友看待的,可从他的眼里她却看到了那不该有的恍惚?害她后来连书籍也不敢再回去找了……脑子里有些凌乱,睁大眼,侧身,窗外那牙细月,淡淡的微光,好似一江春水千里泄来,直直泄进她的心窝……
自频阳回来,□□之事一直藏于她心底扰她心绪,扶苏外出公务的这段时日里,她那颗吊着的心始终是未曾放下的,临走前他来送她,她不知道怎么向他诉说自己的担忧,亦或是她根本不想在他面前表露出这种担忧,所以她只字未提,只是简单叮嘱一句“护好自己周全,让我放心!”。王瑕从枕旁长匣子里取出那支扶苏送她的玉簪,握在手中,夜色里它竟散发着绿莹莹的光束,像挚爱珍宝一样王瑕轻轻将它放在脸边摩挲着,上面似还留有他的余温……“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也许正是她此时的心境吧!有了玉簪的陪伴,王瑕的心似乎平静了下来……眼眸……越来越沉……
第二日,关于军粮的所有事宜均安排妥当,明日队伍就将启程赶往“寝”,扶苏心事放下一半,可临行前还有一事他必须要去做,上次漫川所遇见的那个名叫高渐离的人,他要在返回咸阳城前再见他一面,报答其知遇救命之恩。临近晌午时分,他和章邯策马一同前往漫川镇,去那里势必途径紫金山、然后那条峡谷内的大河、再经紫金山和西景山的接壤,最后走过那段崎岖山路……
两人马不停蹄的向峡谷大河奔去,风声呼啸而过,章邯在前面带路,扶苏后面跟着,看着驰过的每一处景致,半月前和王瑕发生的所有事忽然历历在目……心中不禁感慨,命运好似从来都是这么不可捉摸的,这世间,那么多人,隔着那么多事,偏偏就能让两个人相遇、相识、相知……有的东西像是早就注定好了的,比如缘分,如河上一叶扁舟,划得再远总会到岸,然后适逢其会,猝不及防,邂逅了桥头那个姗姗来迟的人……
突然,扶苏眼里一敛,身体随视线不自觉的向后转,他好像看到了什么。
“章邯?”
前面章邯听到声音,立即减速,缰绳一拉返回来:
“公子,怎么了?”
扶苏停下,看着河对面那密林里,什么东西一直再动:
“章邯,过去看看那里。”
“诺!”
章邯骑马穿过河水,走到那片密林,突然朝扶苏大叫到:
“公子,是那只金雕!”
“什么?”扶苏突然心里一紧,急忙策马趟过了河。
草地上,阿刁仰卧着,脑袋向上瞅着,不停的来回转动,它用力扑扇着一边的翅膀想要飞起来,可奈何另一边的翅膀上一道长长的被划伤的血痕,血液未干,看上去应该受伤不久,草地上一片血染红了它胸脯的灰毛,疼痛和失衡让它根本起不了身。扶苏蹲下,仔细审视周边,看到紧挨着阿刁的一旁,草地上一道斜斜划过的从浅至深的划痕,再看看离不远处的那几棵并排的树下……抬头,头顶茂密严遮的层层树叶正好有一处特别明亮,似洞一般大的缺口,可以看见湛蓝的天空一色,正对着下面的,一大撮断了碎了的松柏那常绿针叶散落一地……
“看来它是受到其他猛物的攻击了,逃生中从空中挣扎跌落至此的。”扶苏脱口而出,说着准备伸手。
“公子,小心!”章邯急忙制止。
“无妨!”扶苏看着阿刁,想起王瑕和它在一起的样子,索性学着她,小心翼翼的伸手轻轻抚上阿刁圆滑的脑袋,一下、一下极其柔和。
“嗨,你还记得我吗?”扶苏和它讲话。
“不要害怕,我认得你的主人,如果你信我,我带你回去疗伤,可好?”扶苏微微一笑。
兴许是受了伤全身无力且失去了应有的攻击性,也或许是眼前这个人看上去对它没有丝毫的敌意,反而像主人般轻抚它,阿刁居然没有任何的反抗,任由扶苏的手在自己身上抚触……可是,下一秒,阿刁闭上了眼,一动不再动了。
扶苏心里一惊,轻轻抱起这个庞然大物,阿刁整个身体瘫软下来。
“公子,它这是怎么了?”
“它的情况不太好,止血药给我。”
章邯走到马跟前,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红色小瓶递给了扶苏,扶苏将药粉洒在翅膀的伤口处,又撒了些在胸脯上,盖上盖子,放进暗袋里。
扶苏紧了紧心神:
“这只金雕是瑕儿驯养的,是她最珍爱之物,只有她知道怎么救它,我必须回趟咸阳城,把它亲手交给她。”
“公子,可我们不是要去漫川找那个叫高渐离的人吗,再者,明日一早官府就要运送军资了?你不在怕是不合适,况且你此时悄然回去,万一被他人知晓,定又会惹来不必要事端。”章邯想着明日军粮运输,监督他们护送到边界后,他和公子此次的任务就完成了。
“放心,我不回咸阳城,我去徐镇,这只金雕一开始的家应该就在那里。”似是思考了一瞬:
“那个叫高渐离的人,你去漫川将他寻到,最好能说服他和你一起回频阳。我速去速回,若有任何情况就用那只信鸽向我报信即可。”扶苏打定了主意。
“公子……”章邯还想阻止。
“好了,事不宜迟,金雕的伤势耽误不得,还剩半天的时间,快马加鞭三四个时辰应该可以赶到,你也尽快,记住了天黑前务必赶回频阳,去吧!”
扶苏脱下自己黑色外袍放地上,将阿刁轻轻包裹住,再把袖子结实系在腰间,骑上了马,转头向崖上奔去……
章邯望着扶苏的背影,叹了口气,也上了马,反方向策马而驰……
……
咸阳,将军府。
凉亭里,艳阳高照,王瑕一只手托着个下巴,石桌前一盘新鲜的红通通的草莓,看着就味美香甜,可她却只摘了上面的几丝绿叶,放在桌上,一片一片拨弄着,数来数去,看的一旁的小吉好似无聊至极:
“小姐,你吃是不吃啊?”
“吃……不吃……”王瑕自顾自的手里数着、嘴里念叨着。
小吉真的是着急了,她伸手拿了一颗就塞进王瑕嘴里:
“小姐,要你这样数,数到何时才能吃到啊?”
昨天从宫里回来,小吉就感觉小姐不对劲儿,神情恍惚,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
“小姐,你昨儿去宫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王瑕刚咽下那口草莓,手中一顿,看着小吉,忽然拍了一下石桌,大喝到:
“吉儿,你什么时候学着打探主子心思了?”
“吉儿……吉儿没有啊,吉儿只是看小姐回来以后一直闷闷不乐的,就想关心小姐的啊。”小吉还从来没见过王瑕对她发脾气,一时吓住了。
王瑕今天的情绪的确一点儿也不高,兵器典籍她什么也没查到,想做的事情都没有做成,突然感觉自己做什么都提不起精气神儿来,心里莫名的慌乱……
“好了好了……这草莓,你吃了吧!我去房里躺会儿!”王瑕蹙眉说完,转身离开。
留下一脸无辜的小吉愣在那里……
午后申时,小吉敲开了王瑕的房门,一时语急:
“小……小姐,那个……门外有人送来这个……给你,说是扶苏公子找你。”
躺在榻上半天也没睡着的王瑕,听到“扶苏”两字,激动的一下子骨碌了坐起来。
“谁?是公子吗?”
“是,你看看这个。”递给王瑕一个竹简。
王瑕急忙打开:
“瑕儿,金雕受伤了,带些疗伤的药来,我在徐镇等你——扶苏留书。”
内容言简意赅,却让王瑕变了脸色,阿刁受伤了,它怎么会受伤呢?心中忽然惴惴不安,起身,边穿衣袍边对着小吉说:
“吉儿,阿刁受伤了,我现在要去趟徐镇,你去把爷爷给我留的那瓶创伤药膏、洗伤口的盐水和包扎的布条找出来,快去啊!”
吉儿一旁着急了:
“小姐,可你这会儿出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明天将军可就要回城了。”
“我知道,我会赶天黑之前回来,你知会母亲一声,不过不要说我去了徐镇,就……就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好了。”
“小姐,要不要吉儿随你一同去?”
“不用,我看过阿刁很快会回来,快去把东西收拾好。对了,别忘了带一些腐肉。”
“哦!好吧!”
府邸门口,下人拉过一匹马,王瑕拿起小吉准备好的包袱,跨上马背,手下用力一拍,马儿一声长啸,只留道上一阵尘土飞扬……
身后不远处,胡亥正向将军府走来,手里拿着几份竹简书,昨日自己的失态让他也一宿难眠,想到王瑕昨天一直在找关于□□的兵书,于是后来他又偷偷潜入章台宫,也不知是不是她想要看的,先替她拿了几卷出来,以表自己心中歉意。走到门口,抬头却看到远处马上的背影,似曾熟悉。这时正准备进门的小吉看到了他,忙走过来轻轻一揖:
“吉儿见过公子。”
“你家小姐呢?”胡亥问到。
“回公子,小姐被扶苏公子召见了去,不知公子你……”话还未说完。
“我大哥?”胡亥心中惊诧,他不是还在频阳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再一想,莫不是频阳的公务结束了?突然心中涌出不安和焦虑,继而是莫名的愤怒……
小吉看他微变的神情,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她家小姐,忙又说:
“公子若是有急事,待小姐回来了我一定告知于她。”
“不用了!”胡亥神色一变,口气也略显生硬决绝,手里的竹简用力一握,转身,留给小吉一个失落却紧绷的背影……
……
王瑕的马一路飞奔,往日三四个时辰的路程硬生生被她赶成了两个时辰,此时心中难言的除了对阿刁伤势的紧张,再有的就是对扶苏的思念,不过,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的揪着她,好似抓不住,又好似逃不脱,总之是她说不出来的奇怪的感觉,冥冥之中,那可望不可即的,一闪而过的究竟是什么?这让马背上的王瑕心神不宁……
徐镇。
王瑕策马直接到了崖下那一处院落。院内无人,王瑕将马拴好,拿了包袱径直进了扶苏的内寝。
“公子?!”推开门,王瑕看到榻旁闭目的扶苏。
扶苏睁眼,嘴角一扬,忙起身:
“瑕儿,你来了!”
“公子,你怎么样?还好吗?”王瑕走近他,看他一脸疲倦,神色仓皇,必是一路鞍马劳顿之故,担忧道。
“不必担心我,我很好,不过……它,并不太好!”扶苏指着塌下那个笼里的阿刁。
王瑕低头,走过去蹲下,满眼的轻怜疼惜,她伸出的手不禁颤抖,阿刁半个翅膀张开着,翅膀上一道醒目的伤痕,怕王瑕见到它那满身是血的模样会更难过,扶苏早已把伤口的血迹清洗干净,此时的阿刁脑袋歪着,闭着眼。
“回来的途中,它在我怀里动的很激烈,我停下,为它敷了止血药粉,一直到现在,它都没有再醒。”扶苏语气忧虑。
“阿刁!阿刁!!”王瑕轻声唤着它,可阿刁依旧一动未动。
“瑕儿,能不能救活它?”扶苏焦灼。
听到这一句,王瑕突然想到了什么,取下肩上的包袱,拿出爷爷给她留的创伤膏,这是当年王翦在雪山领养阿刁时,那里的猎人用雪域高原上特殊的药材制作的专供金雕使用的金疮药。
“公子,帮我打开它另一侧翅膀。”此时的王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的阿刁一定会好好的。
扶苏轻轻的拉开两侧翅膀,她先用盐水浸湿布条,细致入微的从上至下慢慢擦拭阿刁的全身,触到伤口时王瑕更是小心翼翼,清洗消毒后,她用食指从药瓶里剜出粘稠的白色药膏,一点点涂抹到阿刁翅膀受伤的地方,瞬间,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王瑕移手至伤口最下面时,阿刁的双翅突然抖动了一下,扶着翅膀的扶苏惊了一瞬:
“它动了?是因为这气味吗?”
“嗯,我也感觉到了!”王瑕亦是欣喜。
王瑕忙转身从另一个包袱里拿出一块儿腐肉,放在阿刁的嘴前,估计是这刺鼻的肉香刺激了阿刁的味蕾,它竟慢慢睁开了眼,可身体因为动不了,嘴也没法张开,只那眼珠子转来转去的。
“阿刁,阿刁,我给你带来了腐肉,来,吃点!”说着,王瑕掰开阿刁的嘴,把那块肉塞了进去。虽然被动吃食,但阿刁明显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脑袋微动。
“它会不会是因为太饿了?晌午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受伤,又到现在未进食,滴水未沾?”扶苏意识到了这问题。
王瑕刚刚还阴郁无措的脸此刻一下子变了:
“嗯嗯,一定是这样的。”
脸上喜悦的她又从包袱里拿出一块儿肉,喂进它嘴里……
阿刁吃饱喝足,比先前活跃了许多,王瑕特意准备了一块木板固定在它受伤的那只翅膀上,然后用布条绑紧,因为爷爷交代过她,动物受伤一定要及时复原它的伤处,这样有助于骨头的愈合,尤其是飞禽类。
扶苏看着心细如发的王瑕,眉目舒展,眼里无尽的恋恋爱慕柔情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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