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天,黑的晚些,这会儿太阳还在,正好照在崖下一隅的桑树下,树影斑驳陆离,风一吹就飘飘摇。王瑕将阿刁放置阳光下,暖暖的晒着。
一旁,树下的案几前,扶苏煮好了一壶茶,斟了一杯递给王瑕:
“没想到你竟也懂得禽畜医道。”
“让公子见笑了,我对医术可是一点也不擅长,这只不过是学着爷爷的样儿,班门弄斧而已。”王瑕坐在他身旁,呷了一口茶。
“阿刁跟了你多久?看似很听话。”扶苏好奇。
“四年了,是爷爷在西南雪山打仗的时候,从一个猎人那里为我领养的,那个时候阿刁也就才这么大……”王瑕用手比了比大小。
“它听话,是因为竹笛和音律,很小的时候它就是被灌以耳音听从命令,我每次出行都会带上这个竹笛召唤它出来……”
“所以,你说这竹笛对你很重要,而它也一直都在这片密林里生活?”
“嗯,是的,它毕竟是猛禽,曾生活在冰天雪地里,早已习惯野外飞行,我把它天天关在笼子里看着也难受,两年前就让它归隐这片山林了。”
扶苏想起那天早上她丢了竹笛满山坡的找,原来他猜的不错,这徐镇的山头果然是阿刁的家。
“你能吹吹这音律我听听吗?”
王瑕看他,又看了看一旁的阿刁,正闭目养神的晒着暖阳,惬意至极的样子。
“好!”
说着从腰间荷囊里拿出竹笛,一声声吹起,山谷中,轻柔的音调蜿蜒绵长,宛如天籁!阿刁猛然被惊醒,扑扇着一边的翅膀,极力想起来。扶苏看着阿刁奋力的模样,不禁神奇!她吹的极动听,尤其是最后那低沉的尾音,飘零流转,响遏行云,一瞬间也撩拨了他的心弦……
“好听!”扶苏眼里荡漾着笑意。
“其实音律很简单,只不过是这竹笛本身的音质好听。”
“我能试试吗?”扶苏突然提议。
王瑕看着他,忙擦了擦刚吹过的竹笛口端……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遂递给他。
扶苏将竹笛放于嘴边,把刚刚王瑕吹的音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信手拈来……
笛声拨弄风弦,叶片零零洒洒优雅拂过,飘过耳畔,漫溢心尖……
一曲毕,阿刁兴奋的在笼里扑腾着,王瑕拍手叫好:
“公子,没想到你对音律也如此通晓,一听就会,真厉害!”
“略懂一二,不过我们可不能再这么吹下去了。”扶苏笑着看向笼里的阿刁。
王瑕扭头,阿刁那半边受伤的身子挣扎的都快要站起来了。
“呵呵”王瑕不禁也笑出了声,弯身摸了摸阿刁的脑袋,示意它别再折腾了乖乖休息。
扶苏将竹笛还给她,又给她倒了些茶。
王瑕像是想起了什么,问到:
“公子,你此次频阳的公务是结束了吗?”
“没有,明日还要押送军粮到边界,才算完成。”
扶苏眉目间的怅然被王瑕捕捉到了:
“哦……这样啊!多谢公子。”王瑕猛的明白过来,是因为受了伤的阿刁,他才将自己的要务置身事外,不远千里匆忙赶回来,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暖。
忽然,拿着茶杯的手被扶苏轻轻握住:
“日后不许再与我这么客气了。”
王瑕一怔,转头,扶苏眼眸里那个小小的自己,面上一团红晕,羞赧的模样一览无余,忽然不敢再看他,慌乱低头,忙抽出手又给自己倒茶,小口啜饮。
一旁,扶苏嘴角微微上扬,这样低眉垂眼的王瑕,是他从没见过的娇羞模样,却让他深深……为之心动……
“我今晚就要赶回频阳,明天要亲自押送军粮。”
“嗯!”低着头,手里的茶杯没有离嘴,王瑕只悄悄应一声。
“阿刁,你还是先带回府里好好养伤,待它恢复得差不多了再放逐回这片林子。”
“嗯!”
“明日将军是否就要归城了?”
“嗯!”
“瑕儿,这段时日我一直……很想你!”
“嗯!”
“你呢?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嗯……”一连串的“嗯”出口,王瑕这才反应过来他问她什么,手里的茶杯一晃,扶苏迅速扶住她的手。
一抬头,眼波流转,似一眼万年的目若春水,彼此对望着,除了头顶那片片树叶沙沙的声响,周遭仿佛静止了,静的只剩下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
“我……我也……也是”扶苏眸底的炙热让她一时语塞,不知为何心忽然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直到……
扶苏倾向前的身体,情不自禁的将她拥入怀里
手掌抚上她的脸颊,脉脉的看着眼前这张清秀婉丽的面容,头微低,轻吻上她的额头,王瑕整个人定在了那里,始料不及的,他的薄唇贴上她的唇,她惊的瞪圆了双眼,屏息凝神,一股很奇妙的感觉,全身突然灼热的像一团火,快要把她吞噬,可是……她竟不舍得离开,慢慢闭上眼,不自主的环抱住了他……
第一次的拥吻,唇齿的碰触似是唤起了两人之间共有的记忆……那紫金山中失足落崖,跌入河里,扶苏水中窒息到生不如死的一霎那,沉眠的双眼怎么也睁不开,浑身无力,可是……究竟是什么,让他瞬间有了支撑,那柔柔的、软软的!令他呼吸瞬间平缓顺畅的……竟是她的唇……是她给他渡气……所以才让他感到无比安全、所以才想要索求更多、所以才紧紧的拢住她疯狂的汲取那股异常的温暖……
原来……那次落水,是她再一次救了他……可是为了救他,她却昏迷不醒了那么久,这让扶苏心中难过不已,他的吻渐渐变得疼惜……
似是感受到了,王瑕温柔的回应着,莫名的脑海里随之而来的她之前所有的疑问,那紫金山中、漫川镇上所发生的一切,她竟都想起来了……他们坠入河里的刹那水圈荡漾,一片混沌,看到他不会游水,在水里苦苦挣扎,于是会水的她游过去,为他渡口气,想让他舒缓些,可没想到他将自己视作救命稻草,用力吮吸着……后来她抱着他拉着他努力向上游,想游出水面,可是湍急的水流竟让他们一路漂到了西景山的河岸,而她因箭伤昏迷了过去……是扶苏!是他河边为她敷药取暖,守护了她一整夜,又是他送她去了漫川疗伤,虽然那时她昏迷不醒,可是耳边的声音,眼前的光景,她都有感受到,原来,他一直都在她身边从未离开……难怪那天醒来她看着那间客房会有种莫名的空荡和失落;难怪那个击筑的先生一直追问她“和你一起的公子怎么没有与你同来?”;也难怪经过那条淡水河、那块巨石时她会忍不住想去张望,那是扶苏林中整晚陪她的地方啊!想到此,王瑕不禁双手紧紧环住他脖颈……
一眼数春秋,一眸承沧海,一手遮红尘,一语话温柔
……
“瑕儿,这个去疤痕的药膏你拿着,虽然你肩膀的伤已经恢复,可到底还是会留有疤痕,每天早晚涂抹,日后必定不会留有痕迹的。”扶苏递给她一个白色的瓶子,这是他在频阳一户老人家那里求了许久才得来的祖传去疤的秘方。
“嗯,瑕儿收下了。”王瑕冲他笑笑。
“抱歉,那日我离开,留下你一人在漫川。”扶苏对坐在怀里的王瑕谦声道。
“我不怪你,又不是你的本意。”王瑕知道了那件事全是章邯一人所为,不过若换做是她,她也会同意章邯那样做的,因为,她绝不允许扶苏为了照顾她而全然不顾身体安危。
“还有那一箭,也是章邯所为,他在崖对面看到了阿刁,把它当成了猎物失了手,还伤了你。”
当章邯向他坦白此事时,他当即生出恨不得将他赶出咸阳城的念头,不过后来人清醒了些,理智大过冲动,好在瑕儿一切都好,他亦是明白了章邯的一番苦心,便口头警告了他。此时,扶苏想把这件事也解释清楚了。
王瑕听到此,心里不由一颤,扶苏怕是还不知道当天有人也想射杀他吧,那两支箭掉在了同一处,说明是同时射过来,如果不是她当时将他拉倒,怕是直接一箭穿心而亡。王瑕突然变了脸色,转身,郑重的看着扶苏:
“往后,不管做什么,公子都要多加小心。”
扶苏看她一本正经,笑着敲了一记她额头:
“怎么?忽的如此担心我?”
“公子,瑕儿是认真的,不论何时何地,你一定要护好自己周全,不然就让章邯打头阵,凡事有他在,也能保你平安。”
扶苏看她很正经的在担心他,立马说:
“好,都依你!”
“一言为定!”听他允诺了自己,王瑕放心的又靠回他怀里,手里拉过他一束发丝,在手指间绕来缠去的拨弄着。
“我给你做的腰饰呢?”王瑕突然想起来。
“什么?”扶苏愣了一愣。
王瑕指指他腰间。
“哦!那个……在房里。”
“一直都没有带身上吗?”
扶苏看到她眼里有些失落,嘴角溢出一抹笑。
“你去房里,榻旁那个长匣子,帮我拿出来吧!”
王瑕轻瞥了他一眼,起身,跑进扶苏的内寝,打开匣子,眼前一亮,里面除了去年她给他编织的那条金黄丝线的流苏腰饰外,躺一旁的还有一个红色的上面绣着鸳鸯戏水两个串着环钱的荷囊,心中意外的喜悦,开怀的拿着匣子向外走去。
……
“瑕儿,做我妻子,可好?”扶苏低头看着认真为他系腰饰的王瑕,言不由衷。
那荷囊是在他确定了自己对王瑕的心意时就准备好了的,而那流苏腰饰是她送他的第一件礼物,他极其珍爱,所以他将它们放在了一起,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送给她,并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没想到,竟会是这个时候。
王瑕手下一滞,头更低了。
“这个腰饰,此后再也不许摘下。”王瑕将金丝线串联环钱编制的腰饰摆正,没有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好!我答应你,此生绝不会摘下它。”扶苏烈烈看着她。
“待明日频阳公务结束,我就去宫里向母妃禀明此事,我要行六礼明媒正娶你为我妻,你可愿意?”
王瑕满脸绯红,一股“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的羞涩,轻轻点头。
“嗯!瑕儿愿意!”
扶苏心花怒放,紧握住王瑕的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一刻,万物都不及眼前人,扶苏漆黑的眼眸里温暖、庄重。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似一池温柔碧水,融进这世间万千,王瑕含情脉脉,一语接住。
扶苏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心中抑制不住的雀跃,怀中的王瑕摸着扶苏为她刚换好的荷囊,红着的脸颊盈盈一笑,幸福不言而喻……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次珍贵的相会,没人会知晓,这样的缱绻相逢能有多久,就如所有的意外什么时候来临会让你措手不及一样。只是,爱有多深,痛就会有多深!穿梭在人与人中的爱、恨、痴、嗔的分量从来都是持平的让人不敢想象和后怕。
……
今夜注定将是个无眠夜。
……
秦宫,蕲年宫。
“父王,李信、蒙恬两将带兵二十万,已从平兴(今河南汝南县东南)攻到寝(今河南沈丘县东南),看来,灭楚是胜利在望啊!”坐与嬴政下方的胡亥恭敬的说到。
“恭贺陛下,中原版图又扩一步,楚王首级指日可待。”一旁站着的赵高欢喜满面的附和着。
嬴政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瞥向胡亥,不知不觉中他的这个小儿子已然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眉目间透着一股如他一样的英气霸气,难怪胡姬会提出为他娶妻成家:
“亥儿,听你母妃说你有了心仪之人?还是那王贲将军的女儿?”
“是,父王。”胡亥被嬴政突然这么一问,心里慌了慌,不过立马定下心神,看来母妃已经将此事告知与父王了,心中不免一喜。
“儿臣与她几面之缘,一见倾心,还请父王成全儿臣。”胡亥起身,行跪拜大礼。
“起来吧!赐婚一事寡人自有分寸,只是现在时机未到,你且先等等吧!”嬴政又斟一杯酒。
“谢父王!”
听嬴政这样说,胡亥面上一拘,却坐立难安,王瑕和他大哥扶苏的事恐怕现在只有他一人知晓,可是那又能怎样,王瑕此生注定只能是他的人,他已经为她掏了心付了情,怎么可能再允许自己割舍放弃呢!可眼下扶苏即将回咸阳城,而这赐婚的时间拖延的越长,其中的变数就越大,那他想娶王瑕的事情岂不是就要前功尽弃了?胡亥心里快速谋算着,得想办法怎么才能支走扶苏,最好让他离王瑕越远越好……一时神情复杂,口中美酒瞬间无滋无味……
另一旁,丞相李斯声音突然响起:
“陛下,臣还有一事需禀明。”
“讲!”嬴政眯着眼。
“回陛下,李信、蒙恬两将终是不负所望,百战百胜,实乃我大秦之福音!不过,几日前臣收到线报,送往前线的军粮还未迟迟到达,而后得知公子明日才将押送启程,臣惶恐,再耽搁下去会误了军机啊!”
“哦?!扶苏频阳军粮一事还未结束?”嬴政有些诧异。
“臣昨日飞鸽传书已确认过此事,公子行事谨慎细致,的确是耽误了些时间,不过所有事物事无巨细,做的十分到位。”
“嗯!扶苏做事向来都是如此。”嬴政眼里一丝赞赏和肯定。
胡亥听到此,脑袋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嘴角勾起,轻声暗笑:
“父王,大哥做事从来都是恪尽职守,一丝不苟的,更何况是涉及家国大事的军粮运输,儿臣想,此等大事怕是没人能及大哥的万分之一,此战必胜,大哥绝对是功不可没的,这一点,实属令儿臣钦佩!”
胡亥此意十分明显,打着夸赞扶苏做事认真的幌子,不过是暗示这仗还要继续打下去,可是在军粮征用这块儿,世间没人能及的上扶苏处事的精益求精,所以这接下去的公务,还非扶苏莫属了。
众人听完胡亥的话,频频点头同意他对扶苏的评价,这让嬴政心中也不禁感慨,看来让扶苏去外面磨炼一番,的确不失为一桩好事!本想着频阳公务结束就宣他回宫复命的,可既然如此,那何不让他随着李信,把军粮供应一事做彻底了。待再归来时,他必定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铮铮好男儿。
“李斯!”嬴政眼神一敛,正言:
“飞鸽传书,命扶苏、章邯明日亲自押送军粮前往寝,路上不得停留太久,三日后必须到达,随后与李信、蒙恬同出入,驻扎周边,做好刍藁粮食及赋税的征用缴纳,以便及时供给军队粮草,待到全军大胜时方可回朝。”
“诺!”李斯跪拜。
正对面,胡亥打开手中折扇冷然一笑,眼里不知名的情绪都尽落在了赵高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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