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高挂,十月的夜,静谧如水……
“母亲?”王瑕微微睁开眼,看见了守在榻旁的李念,寝内昏黄的烛火随风来回飘漾,照的她的脸异常的煞白。
“瑕儿,你可是醒了?”李念自她被送回来便一直守在跟前,看到她醒了,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掉下来了。
“这是……”王瑕看到头顶上方熟悉的薄纱,想要起身,李念忙扶起她,让她有个舒适的姿势。
“慢着些,这是你的闺寝。”
“哦……”原来她并没有回宫里,王瑕似是想起什么:
“吉儿……吉儿怎样了?”
李念替她盖好被子:
“吉儿无碍,只是晕了过去,郎中叮嘱她好生歇息一晚,明早就能如常,倒是你……”坐下,不禁握住她一侧的手。
“母亲,莫担忧!我无其他不适,只是身子有些乏。”王瑕觉得此时全身无力。
“可你昏迷到了现在……”李念心疼极了。
“那姐姐人呢?”王瑕垂眸,呢喃的问到。
“婉容也无碍……她被大公子接进了府邸休养身体。”李念只知晓她心中对贺婉容的牵挂,却不知她问出这句话的艰涩与难过。
“哦……”王瑕黯淡的眉角隐隐抽搐,扶苏抱着贺婉容的那幅画面浮现出来只觉心头一窒,放在里侧的手不觉捏紧了被角。
“瑕儿——”李念正想劝她,却突闻她又问:
“胡亥……呢?”
李念心中不由得酸涩:
“母亲以为,你不在意他?”
“是他……救了我!”脑海里闪现出千钧一发之际胡亥出现在她身旁的场景。
“是,他为了替你挡那歹人一剑,受了伤。”
“什么?”王瑕惊的不觉直起身子:
“怎会受伤?他伤在哪里?严重吗?”只记得她昏迷前倒进了他怀里,却不知他竟为自己挨了那一剑。
“听闻是被剑刺中了右半边肩膀,具体伤势如何母亲也不知,不过,他已经被送回宫疗伤了。”
王瑕心里翻腾着一股莫名的自责,一次又一次,却次次容不得她情不可却,他为何总让她感到亏欠?这亏欠如沉重的包袱,塞进去的东西越多,越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母亲,女儿想回宫……”
“可这已经夜深了……”
“……我想去看看他……是否安好?”王瑕对胡亥竟有着从未有过的担虑。
“好,母亲叫人替你备轿。”李念看出她的心急如焚,可也心疼她:
“瑕儿,答应母亲,回宫后一定照顾好自己!今后即便是要出宫,身旁也务必要有人跟着你护着你……”李念心中还耿耿于怀今日遇险之事,为确保女儿的人身安全,她必须郑重警醒她。
“嗯,女儿记下了。”
“瑕儿……你心中执念太深了,可你要明白有些事既已注定,便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母亲不想你此生被困在‘情’事中难以自拔,母亲看得出十八皇子对你情有独钟,亦是一往情深,不然他也不会被秦王昨日刚派往渭河处理公务却连夜赶去静安寺寻你,还为你受了那一剑……”
李念昨晚几乎一宿未眠,她以为女儿嫁给胡亥过得很好,却不承想入宫近半年,女儿过得不尽如意,迄今为止竟还和十八皇子同床异梦、分隔而居,难怪昨日席间谈到子嗣之事她一直言辞推脱闪烁,原来,她的心还放在那不该放的人身上。
“母亲……我”王瑕会到李念的话意,其实,不知何时起,那存在于心念中牢不可拔的意念已开始在游移不定了……
“你先别急着驳我,此事,若你还痴缠不放,到头来只会是两败俱伤,可母亲只愿你一生平安顺遂。与其沉浸在痛苦中,还不如学着去忘记,也许那很难,但时间会治愈这一切,瑕儿,你必须逼自己放下!明白吗?”李念的语气斩钉截铁,舐犊情深却又决绝,不容她分毫辩驳。
王瑕听得李念这席话,低眸,又想起小吉告诉她的近几个月来关于母亲的那些事,顿觉羞愧难当,可她何尝不是煎熬呢,这庸人自扰的难以割舍如毒药在某时某刻一寸一寸啃噬着她,可当她今日又亲眼所见扶苏那般护着贺婉容,那一刻,她的心就彻底乱了……
那张脸……不,她不要再去想他了,也不能再去想他了
“母亲所言女儿谨记于心!”王瑕口角酸涩的应了李念。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只是……也就只是而已了……
……
一片漆黑笼罩着望夷宫,唯有殿侧几盏昏黄的宫灯影影绰绰亮着,时不时被秋风拂过,来回闪烁那么几下……
王瑕踏进从未进去过的偏殿,自大婚后,胡亥便独居于此,这是她第一次进到他的寝殿,屋内简单的陈设没有她想的那般奢华繁杂,扑鼻而来的,一股浓重的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她轻轻向内寝走去……
玉茶直直的守在榻旁,目不转睛的望着榻上的胡亥,晌午子时的那一幕似乎还令她惊魂未定,回到宫里的主子脸色如死灰般苍白,悄悄要她传唤来王太医,她目睹他右肩臂处那一寸长的剑伤,按压在伤口不知多久的那块裹着的红布巾被王太医刚拿开,瞬间血喷不止,染红了衣襟,肉里面的骨头都望得见,后来主子硬撑着让王太医为他清洗上药,痛的他将塞在口中的布巾都咬烂了,看的她不寒而栗,从她六岁开始服侍主子,已经有十一二个年头了,主子从小就怕疼,做事一直都是防患未然从未伤过自己分毫,这是第一次,他竟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后来她从于庚口里听说主子是为了救夫人才受的伤,可是……他们的这位夫人呢?从出事到此时,主子隐忍着疼痛,终于睡下,她人又在哪里呢?这世间哪有她这样的妻子?连为她而伤的夫君都不闻不问的么?玉茶想不明白,夫人自嫁给主子以来,始终对主子冷眼旁观、熟视无睹,可主子为何还如此疼惜她,连他受伤这么大的事都不允许她们告诉任何人,包括胡妃娘娘;甚至至今还隐瞒他们未住一起的事实,这件极为私密之事望夷宫里除了她、还有小鱼儿晓得,其他人概不知晓,可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
“玉茶——”
王瑕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后响起,打断了她一时愤慨的神思,回身,看到该出现的人终于来了,满脸的埋怨泄了出来,可那毕竟是主子心疼的人,她收剑了情绪,忙一揖:
“夫人!”
“他……怎样了?”
王瑕走近了,榻上胡亥熟睡的脸,无异于寻常,只是,此刻看去脸庞略显通红,弯下腰来,她伸手去触他眉头,指尖刚碰到,一股热流涌上来,她顺势将手背全部附上,惊的她立即抽回手:
“他身上怎会如此滚烫?”
玉茶闷着声说:
“不是刚刚才退了热吗?怎么又烧起来了?”焦急的连忙转身去拿盆里刚晾着的热水和布帛。
“我来……”王瑕拿过那浸透了的温热的布帛,坐在榻前,俯身,小心翼翼的为胡亥擦拭额头、脸颊、脖颈……
“太医怎么说?”王瑕盯着胡亥,问玉茶。
“回夫人,王太医说主子剑伤虽伤及肌理,但幸好未伤及骨头,近段时日需要按时清洗伤口和换药,因伤口创面受了感染,这期间可能会有反复的高热,需要人无时不刻在身边照料着,只是……”玉茶看着榻旁矮案上的刚熬好的药,吞吐不已。
“只是什么……”王瑕拿布帛的手停下,看向玉茶。
“只是……主子高热时整个人毫无知觉,王太医给开的药……根本喝不进去……”玉茶愁容满面。
“喝不进去?!”王瑕诧异,他究竟伤得有多重,怎会如此。
“是……主子回宫时人就晕晕沉沉的,可还是不忘嘱咐我们此事不许张扬……”
“你是说……他受伤的事父王和母妃都还不知晓?”王瑕心中顿惊。
“是!换了药之后主子就一直沉睡……”
王瑕想起来,他昨晚是带着公务从渭河赶回来寻她的,定是他的人通风报信的。只是他为何要隐瞒不报自己受伤的事?是怕牵连到自己?还是怕众人为他担心……可这怎么能瞒得了呢?
回头再看榻上人,心中说不出来的愧疚……
“你下去吧……”
“可……主子他需要人贴身照顾……”
“我来照顾,有事再唤你!”
“夫人……那药……”
“我来喂,先下去……”
“诺!奴婢告退!”玉茶又看了眼胡亥,轻退出去,掩上门。
王瑕看他干裂的嘴唇,手又抚上他额上,怎的比刚刚还要烫,心里劲急,忙将布帛过了水,扭半干,不停擦拭着……
顺手又端起那碗药汤,执勺缓缓送入他唇边,可勺刚一斜,红黑色的药汁顺着他唇角全流下去,眼看就要流进耳里,王瑕忙拿出帕子擦了擦。
这……如何是好!
……吃不进药,这高热定是退不了的……她注视着脸庞红透的那人,时而紧皱眉头、时而难受的模样……不一会儿功夫额上已渗出层层汗珠来,终究,他是因她而伤的……
王瑕神色一定,端起药碗,含了一小口,俯下身,用自己的嘴将药汁送进他的口里,唇畔相碰,还是让她不由得一颤,只是……当她看到他吞咽时喉结微动,药竟然被他喝了下去了的时候,不禁放下心来,就这样一口一口送进他的嘴里,直至那碗药汤喝完了……
……
整整一晚,王瑕寸步不离,悉心照料。第二日王太医天不亮就悄悄赶来,为胡亥把了把脉,摸了摸脖颈,又查了他的伤口,为他重新换好药……待一切诊治结束,对着榻旁站着的王瑕双手一揖:
“夫人不必担忧,公子脉象已稳定,反复无常的高热总算是消退了,卑臣刚刚仔细查验了一番,伤口也已不渗血了,这几日公子需要静心修养,近期最好不要沐浴,可用湿巾擦拭身体,还有就是要劳烦夫人按时为公子换药……”
“多谢太医!辛苦了!”王瑕轻揖回礼。
“夫人客气了,虽说公子此时退了热,可伤口炎症未消,有可能还会再复发,待卑臣重新开几副药来,每日两次,再服用两日即可。”
“费心了!”王瑕转身对着玉茶:
“去领太医打赏,把药煎好端来!”
“诺!夫人!”
“谢夫人赏赐……那卑臣先行告退!”王太医弓身一驱,背着药箱又悄然离开。
王瑕那颗绷了一晚的心弦总算松了,望了望榻上脸色如常的胡亥,神色倦怠的她走至一旁矮案坐下,竟趴着睡着了……
……
拂晓,公子府。
后花园里,扶苏负手而立在湖畔,金色光晕洒在他身上,却是一股戚戚孤寂的清冷。
身后,贺婉容走来:
“我今日想回将军府!”
扶苏未转身,看到水中倒影里她寡默的神情,淡淡地回了声:
“嗯!”
……半晌后……
“你有意留我在此,是因为瑕儿妹妹……对吗?”
贺婉容几乎一宿未眠,自她在静安寺那山头上被扶苏护着抱起,她分明看到她的瑕儿妹妹眼中的黯然神伤,她猜的没错,瑕儿对他,果然还有着眷恋!而当扶苏看到身处危险的王瑕就要被那头目刺中的一瞬,怀中的她明显感受到了他身体剧烈一震,心如刀绞的神□□要奔过去……只是那一刻,他还未来得及起身,胡亥突然出现……再后来她便捕捉到扶苏眸里暗淡下去的冷意,下一秒她就被他打横抱了起来,走下了山……
住在公子府里一夜,她也辗转反侧了一夜……
“你莫要多想,再一月有余,你便是我要娶的夫人,我留未过门的夫人在府上住一晚又何妨?况且你还受了伤。”扶苏终于转过身来。
“是么?”
贺婉容苦笑一声,当真是如此吗?可若真是如此,为何他会同她一样,彻夜未眠,又站在这秋风瑟瑟中几个时辰,连今日早朝都告假不去了?
“你若想回去,便回去吧!把昨日给你用的金疮药带上,那是极好的扭伤药,按时涂抹,不过几日便能……”扶苏叮嘱着。
“公子——”贺婉容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我不要你这样假意逢迎我、关心我!若要做你的妻子,我也不想你强颜欢笑待我……”
看他脸上挂着的那抹牵强的笑意,似乎一时也无法向他诉明自己的立场,贺婉容满心的宿怨,只字片言的就跳了出来。
“……”
“婉容告退!”
贺婉容等到的只有片刻的静默,还有那不明所以的神情……她双手轻揖,不再等候,仓皇离开。
扶苏怔在那里,心绪泛滥,她竟将他看得如此通透……不由嗤笑自己,重阳宴比剑的那晚胡亥一声声的质问犹如炮轰在他耳边……他不得不在所有人面前佯装所以然了……只是……那个人呢?她已然有了新的庇护伞,从今后,她那里,或许便再也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扶苏缓缓转身,又望向湖面,湖心随波助澜,漾起的一圈圈水波粼粼,使他心神驰往的某些东西也一点一点泯灭……
蕲年殿。
“什么?”正握笔批阅卷宗的嬴政猛然抬头,不可思议的看向赵高。
“陛下,十八皇子他……两天前就离开渭河回了望夷宫,昨个儿若不是碰到了他的贴身侍从于庚,奴也还被蒙在鼓里呢?”赵高跪在地上颤巍巍的回话。
“他倒真是胆大,此等事都敢欺瞒寡人!”
嬴政怒目,扔下手中笔,三步并作两步向殿外匆忙走去:
“即可随寡人前去望夷宫!”
临走了还不忘再叮嘱赵高一句:
“带上从西域上贡的最好的金疮药来。”
“诺!奴这就去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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