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却闻雨声淅淅沥沥,下在巍峨秦宫的角角落落,地上半干半湿,隐约水洼积起一片片
望夷宫。
榻旁,王瑕端着那碗玉茶刚熬好的药,一股刺鼻的味道……榻上的胡亥面色看上去比昨日红润了不少,只不过依旧是闭眼不醒,王瑕有些晃神,待那碗药不再冒热气,她欲如昨日那般含一口,可不知王太医给里面又加了什么药材,刚入嘴的一刹那,唇舌间传来的苦涩令她眉头轻蹙,缓了缓,心神一定,连忙俯身,轻碰他双唇,速速喂到他嘴里……
“你……亲我??”
却不料猛然睁眼的胡亥,近在咫尺间,双目相对,他说话的气息扑在她唇上,猝不及防的令王瑕一惊,脸瞬间红了,欲要起身,却被胡亥双手一拉,倒在身上。
“……你放开,我只是……想给你喂药而已!”一时忘记他肩上有伤,王瑕挣扎着。
“别动,疼——”被碰触到了伤口,胡亥面容一紧,倒吸口凉气。
“你……你个骗子!放开!”
看他瞬间变色的痛意,王瑕不敢再动,突然意识到什么,难不成他一直是装着不醒的么,语气跟着不自觉的愤怒起来。
“不放,你还从未对我如此主动过……”
刚刚那一口药苦涩至极,胡亥小时候吃药吃怕了,尤其是这苦药,那时胡姬为了哄他吃下药,通常都是一碗汤药一碗糖水伺候着的。而刚刚流经喉头那道苦涩刺的他一下子就醒了,然后就看到了眼前的她……此时肩头虽疼,可心里却雀跃,这可是第一次看到她为自己如此紧张上心,而此时的她仿若又让他看到了频阳时那俏皮灵动的影子……
话未完……
“奴婢叩见陛下!”殿外玉茶的声音响起。
听闻此声,王瑕情急,胳膊一用力,半撑着身子慌忙从他身上起来。胡亥也有些惊慌失措,试图起身,肩头却一阵刺痛,根本起不来。
“亥儿,你好大的胆子!”嬴政没有丝毫停顿的脚步声跨入殿内。
“拜见父王!”王瑕连忙双手一搭,垂眸半躯。
“起吧!”嬴政淡淡看了眼她,径直绕过去走至榻旁。
王瑕连忙退倒一旁,迅速整理好褶皱的衣衫。
“儿臣拜见父王!”胡亥强撑着要起来,却被嬴政一手轻轻按下,又平躺了回去。嬴政居高临下,看着起都起不来的儿子,心里对他玩忽职守的愤怒和不快瞬间消失了,眼里只剩疼惜:
“寡人的天下,谁人敢伤你伤的如此重?”嬴政声色俱厉,却是舐犊怜爱。
“回父王,儿臣只是受了点皮肉伤,王太医看过,已无大碍,父王莫要动怒。”胡亥忙道。
“是么?可寡人怎么听说此人差点要了你的命?”嬴政不容置疑的语气令人生畏。
王瑕惊恐,不可思议的看向胡亥。
“父王怕是听岔了吧!哪有的事?再说了大哥不是已经派人去追查了吗,父王对此事就莫在追究了。”胡亥忙解释着。
“最好是如此,否则,寡人就让他们个个九族陪葬!”
嬴政冷冰冰的一句话让王瑕不由得心头一震,残暴无情,斩尽杀绝,这世间莫过于秦王!
“儿臣谢父王关怀,只是这……渭河修灵渠一事儿臣失职在先,还请父王责罚!”
胡亥知晓嬴政为何会风尘仆仆赶来,几日前他被派往渭河开凿灵渠,此关乎军队陆路运粮改为水路运粮之国政大策,牵连着的可是迫在眉睫的军粮运输一事,而他却半途归来扔下那里一切草草了事,也难怪嬴政会为此震怒!
“你还知晓此事之重要?”嬴政失了刚刚的和颜悦色:
“你玩忽职守为其一,受伤隐瞒不报为二,今后若再敢犯,死罪可免活罪难赦。”
胡亥看嬴政脸色渐沉,忙应到:
“儿臣知罪!从今往后定恪尽职守,做好分内之事。”
“记住你今日所言!先养好身体再说!”嬴政眸里凛冽的光突的少了几分,顿了一下:
“受伤之事,你母妃可知晓?”
“回父王,此事我并未声张,母妃应该还不知我已回宫。”
“此事到底是瞒不住的,你且好好想想如何能让她宽心吧!”
嬴政想起胡姬,心头一动,偌大的秦宫,快半月了吧,他和她却未再见过,神色里的一丝落寞被站一旁眼尖的赵高尽数眼底,忙一揖:
“陛下,你忘了你特意嘱咐奴给十八皇子带的上好的金疮药?”说着双手递呈给嬴政。
“此药乃西域进贡的极好的金疮药,每日一次按时涂抹至伤口处,不日便可愈合。”嬴政神色一敛,握着黄色药瓶,王瑕急忙走过去接过:
“瑕儿替夫君谢父王细致入微!”
“好生照顾他!”嬴政看着王瑕。
“诺!”王瑕微抬头,应到。
看着大步流星离开的嬴政,胡亥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仰视上方,沉思默想。
“……为何不向父王禀明你是因我而受的伤?”空气中轻轻的飘来一声。
“能掩人耳目劫你、伤你,又那么凑巧在那山头,这绝非偶然……此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胡亥答非所问,神色果断。
王瑕怔住,他非但没有同以往那般责怪她又一次的自作主张,反而还心心念念不忘惦着这次遇险之事……蓦然间,一股暖流轻轻淌过心间……
是夜,胡亥已深睡。
正殿,王瑕召来胡亥的贴身侍从于庚。
“于庚,你服侍公子多少年了?”王瑕端着一杯茶,慢问。
“回夫人,奴跟了主子□□年光景。”于庚跪着回到。
“嗯!时间也很长了呢!”王瑕慢悠悠呷了口茶,接着问:
“公子喜欢舞剑?”
“是,夫人,公子儿时体弱多病,陛下便在公子五岁开始为他请了武官,专教他习武练剑,目的就是为了强身健体。”
“哦!那他……喜欢射箭吗?”王瑕又问。
“要说起射弩,那可是公子的绝技,在众位皇子中,公子的箭术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了。”于庚满脸的自豪。
“哦?!”王瑕脸色微变,似是在想什么。
“但公子最喜欢的还是舞剑,也最爱收藏宝剑,只不过……”
“什么?”王瑕停下。
“公子此次为救夫人,不慎将自己最喜爱的泰阿剑被歹人至损断半。”于庚满口遗憾。
“泰阿剑?”王瑕不由想起胡姬所述的那两把干将、莫邪挚情之剑,大概每支剑都有它神秘且悠长的渊源吧。
“那剑现在何处?”
“回夫人,公子让奴收起来了。”
“把它交给我!”
“这……”于庚貌似明白了什么:
“可这把佩剑一旦受损是无法复原的,夫人要它还有何用?”
“交给我便是了!”王瑕一笑:
“此事你知我知!公子……也不例外!”
“奴……明白!”于庚应承着。
……
将军府。
书房,案几前。
王贲正目不斜视盯着一册竹简,身旁坐着李念,为他斟好一杯暖胃的枸杞红枣茶,递过去:
“瑕儿被劫一事陛下既是暗中下令彻查,妾身思虑着其中必是牵连甚广,只是……妾身一直想不明白,那日音然同去,为何瑕儿和婉容遇险她竟会全然不知?”李念所思了几日,心中谜团一直未解,始终忐忑不安。
“你怀疑她?她已如数告知过我了,那日是瑕儿和婉容执意离开,她总不能强行逼迫瑕儿随了她吧!”王贲抿了一口茶,驳她。
“妾身也只是奇怪,偏偏就是瑕儿回府那日她提出的去静安寺许愿,瑕儿遇险当晚她就病了……这一切,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好了,瑕儿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者,莫做没有确凿证据的猜测,她一个弱女子,又整日待在府中,难不成还里应外合与他人接应不成,此事,到此为止!”王贲放下手中册子,心里抵触李念毫无根据的猜测。
“可是到底……”
“何况她现在还病着……”王贲冷冷打断她既要说下去的话。
李念听出他的话意,没想到他如今如此护着音然,心中几缕失落堆着,不再说任何话语,对着王贲轻轻一揖:
“既如此,那妾身告退!”
李念胸口闷着一口气,不悦,快步离开,当她走过长亭,拐弯处却望见王贲负手与身后向“岚月阁”方向走去……
……
“公子,那只金雕不是好好的待在徐镇的山头上吗?可为何静安寺里的小和尚一口咬定山后有金雕猛禽?”章邯跟在扶苏身侧。
自那日事发后扶苏便赶去了徐镇,他此去是为了验证人们所传闻的静安寺山后出现的金雕飞禽之事,直到亲眼看到了阿刁和它的白雕悠然自在的盘旋在书堂瀑布之上的山头上,他这才放心下来,由此一想,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看来是有人有意以阿刁为由散布谣言引瑕儿去那山头。”扶苏莫名紧张起来。
“可他们怎知金雕之事?”章邯想不通。
“能晓得此事之人必是她身边熟识之人,他们越是欲盖弥彰,却只会越引人注目……”
扶苏提着的那口气非但没落下反而愈发沉重,王瑕身边亲近之人?将军府里?还是宫里?可是,谁会想要劫走她?劫走她做什么?一时间,无法连接的前因后果,让他措手无策……
“那头目竟然没有一点消息吗?”扶苏话锋一转。
“卑职失职,派去的人追了三天……可依然是杳无音信!”章邯心中愧疚。
“这也怪不得你……能抽身的如此悄无声息,又让人毫无察觉,想来这背后的势力也是不容小觑的……”扶苏忖度着其中原有。
“公子是说……此事幕后者不一般……”章邯小心翼翼的问到。
“如若不是,父王也不会私下派人暗中去查……”停了一下:
“不论如何,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你顺着刚刚的思路去查,这几日派人在将军府外把守着,密切关注是否有可疑之人或可疑之事。”扶苏凤目一挑,心中似有数。
“诺!”章邯应到。
……
“吉儿?这些都撤了吧。”贺婉容端着的那碗粥忽然放下。
“婉容小姐,怎么了?”小吉欲要再给她盛粥,停了下来。
“你有没有觉得,二娘此病病的蹊跷?”
贺婉容那日回到将军府时王瑕已回到宫里了,自事发后她一直疑虑重重的,那日是静安寺的神树祈愿日,人山人海熙来攘往的,为何偏偏在进寺堂之前让她听到身旁百姓人家谈到山上有金雕一事,那山头深处明明是处深渊,难不成是有人故意引她们去那里的;再者,那群蒙面汉指名道姓要抓的是王瑕,他们为何要抓她?抓她作甚?而且那时明明是放了她们的,可为何又将她们抓了回去?最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个头目撩起她们的裙摆竟在寻找那银铃铛他们莫不是知晓些什么,这千丝万缕的疑惑让她整个人有些迟懵,本还想着与王瑕商榷接下来之事,奈何她人已不在府中。
“嗯,吉儿也觉得是,二夫人病后就再也没出过岚月阁了,而且自二夫人病了之后,夫人也不再让吉儿跟着去伺候了。”小吉被贺婉容这么一提点,也奇怪。李念自小吉那日醒来后便将她安置在了贺婉容身边贴身照顾。不过,小吉记起自那之后,二夫人的“岚月阁”将军倒是常去了。
“瑕儿妹妹,她那日回府后还好吗?”在公子府住了一晚,贺婉容心里歉疚不已。
“这个吉儿也不知,吉儿一直昏迷到第二日方才醒过来,等醒来,小姐她就已经不在府里了可小姐她却用命护吉儿”小吉对王瑕的担忧一点也不比众人少,尤其是当她知晓王瑕用身体全力护住她时,那生死一瞬的紧要关头,彼此间已然不再是简单的主仆情谊了,那是渗透了金兰之谊的情深意重小吉满心的萎靡和低落爬上眉头。
“好吉儿,你莫要难过,瑕儿她如此护你,是你值得她这样做”贺婉容看出她的神思,安慰着。顿了顿,若有所思:
“可此事亦不能再拖延了,吉儿,这几日你和环儿多接触接触,看看能不能从她那里知道些什么;至于瑕儿这边,十八皇子受了伤,怕是一时半会儿她也回不来,我写封信,你捎去宫里交给她,再做定夺吧。”
“是。”小吉点了点头,将早膳放进方盘内,端了出去。
贺婉容起身,缓缓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那团团乌云,下了一早上的雨,此时正渐渐放晴,只是这空中的云,看似还密布。她不禁眉头一蹙,思忖着,这桩桩件件的事自她决定留在咸阳后,怎变的越发不可受控制?这偌大的咸阳城,是否真的会是她一生最后的归宿?她不得而知,可她清楚,调查王瑕的事,仅凭她一己之力是完全不够的,尽管她也知晓,将军女儿差点被劫一事,秦国朝廷上下必定是会重视,甚至是秦王,断然也不会放任不顾的。可她终究是有了负罪感,未曾想,到头来即要成为扶苏妻子的女子竟会是她,那对王瑕满心的歉疚无从诉说,面对扶苏又万分窘迫的压抑和痛楚亦让她暗吟不言,这种种,似是一环套一环,迫的她只能砥砺前行,退不得分毫,搭在窗棱上的双手不由攥得更紧了
望夷宫。
于庚端着太医叮嘱的药盘准备进偏殿,王瑕翩翩然走来。
“奴见过夫人!”于庚忙躬身。
“他伤口恢复的如何了?”
“回夫人,自用了陛下送来的金创药,此药效很好,主子的剑伤已在渐渐愈合,只要按时上药,不过几日便会如初,夫人不用过虑。”于庚如实说到。
“把药给我吧!”王瑕伸手。
“这”于庚看向王瑕,这几日胡亥的剑伤都是他亲自给换的。
“怎么?”王瑕看出他的局促不安,淡淡一声:
“那日王太医换药时我在场”
“噢!哦!奴僭越了!”于庚心里却一喜,将手中托盘递与她,忙上前推开门
王瑕进去的时候,胡亥正榻上闭目假寐,兴许是听到了脚步声,胡亥睁眼,看到的人是王瑕,人不自觉的连忙想要起身,被王瑕一手扶住,拿了软枕放身后,让他靠得舒适些。
“怎么是你?”
“嗯,我为你换药。”王瑕垂眸,回身整理托盘里的物品。
“好!”胡亥窃喜,手吃力的解下衣带,拉下一侧袍衣,露出那处包裹着严实的右肩。
王瑕再回身,便看到胡亥裸露在外的结实的臂膀,不想他自己褪去了衣物,头一次如此直面他,顿时让她红了脸庞,也不过一瞬,她已毫无波澜的坐下,靠近他,伸手去解伤口的旧布,一圈圈,待全部撤下,那道一寸长的剑伤映入眼帘,伤口处还有些糜烂肿胀,微微凸起的皮肉还外翻且泛红,王瑕心中一惊,这得多久才能好的彻底?
“还疼吗?”
胡亥摇摇头:
“小伤而已。”
“小伤?你打算还要瞒我多久?”王瑕口涩,那日若不是他全力护她,分了心,他也不至于被那歹人刺伤,更不会因此激怒了那人,而被他的手下层层围困攻击,幸得章邯及时出现解救,他方才躲过了一劫。
“为何瞒你,又无大碍,你安好,便好!”胡亥认真的看着眼前人。
王瑕轻轻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弯身,先用清水擦拭了他伤口周围流出的点滴血渍,然后用软木剜出一些黄色药膏来,轻轻涂抹在伤口上,胡亥虽嘴里逞强,但到底是触碰到了痛处,疼的额头直冒冷汗。
“疼,就咬住这个!”王瑕递给他一块儿叠好的团布。
“我又不是女人,怎会如此娇作?”胡亥依旧不卑不亢的逞着强。
看他矜情作态,王瑕轻笑一声,原来他还有这么好胜自重的一面,索性不管不顾了,又剜起些药往他伤口上涂,不知是不是用了些力气,疼的胡亥一把抓起王瑕放置在榻上的那块团布塞进嘴里,狠狠咬住,他平生最怕疼的这件事,他是真的不想让她知晓,可是,此刻他的狼狈尽数她眼底,他一个男人的尊严彻底被她“践踏”了。不过为何心中竟会如此开怀!
“我想回将军府一趟,可以吗?”王瑕边帮他包扎边说到。
“原来,你是有求于我,才愿给我换药的?”胡亥刚刚的好心情刹那跌落。
王瑕手上一滞,未停:
“你若觉得我为你包扎换药可行,那今后便都由我来吧。”
胡亥听她如此说,不免为自己刚刚的计较有些汗颜,忙回到:
“你莫介意!我收回刚才的话只是,你才险里逃生,又要回去,我很担心!”
“你可以安排你的人在我身边。”王瑕放下手中旧布,不同往日,盈盈一笑。
胡亥有些不可思议,她居然会主动提出让他保护她,这若放在从前,她怕只会躲他躲得远远地吧。顿时,心情大好。
“好,我挑最好的侍卫护你。”
莫名的,王瑕对他之前种种的芥蒂好似正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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