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十七年六月廿二,延福新宫东南角一处秋千上,坐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身着鹅黄上衫,灰绿下裳,杏眼柳眉,一副娇俏可爱模样,却是死气沉沉,双眼涣散。

    从半下午起,到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从宫墙根下没去,少女还是那般模样,一动未动。

    宫女秋合从殿内走出来,在廊下站定片刻,走到少女跟前,低头轻言:“公主,天快黑了,咱们回去吧!”

    眼前人好似并未听见,身形不动,连发丝也未动一分。

    秋合略略思索,蹲下来,抬眼朝少女望着地面的脸颊看去,“公主,眼下虽是盛夏,这一早一晚的,正是起露水的时候,可不能这样夜深了还在外头,会着凉的。”

    又好一番劝慰,公主才缓缓回神,看着抬头望着她的秋合,“秋合,太医可是请来了。”

    太医自然是没来。可秋合见着公主这般模样,心中绞痛,忍了忍垂眼回话,“公主,都是奴婢办事不力,这几日光想着这么给公主消暑,将这事儿忘了。赶明儿一定记得真真的,早早将太医给您请来。”

    “罢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再去了。”

    公主却是轻轻柔柔说话。好似前几日着急忙慌着人请太医的人不是她似的。

    翠微在秋合的惊讶中起身,慢慢往寝殿走去。

    秋合一人楞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怪她,什么忙也帮不上,连给公主请个太医来开个消暑的方子也做不到。

    夜幕降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昏昏暗暗,看不清形状,也看不清颜色。翠微按着脑中多年的记忆,循着当年的习惯,迈着步子走在步道上。

    黑些,暗些,才好。

    如此,就可盼着晚间再睡一觉,不定明早再起来就不一样了。

    不论家世如何,不论人品才情如何,只愿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活着。

    这是翠微临死前的愿望,可惜老天爷没能让她饮下那碗孟婆汤,没能送她走上奈何桥。不知是哪个鬼差出了错,她记得自己明明已经死了,已经不再是翠微了。

    可一睁眼,她还是翠微,还是那个克死父母,长在深宫,苟且活着的翠微。

    她堪堪醒来之时,有想过再死一次。躲着冯嬷嬷,偷偷命秋合去寻太医。可这都五日功夫了,太医从未来过。

    罢了,不来便不来了。就算来了,想来也不能给她个什么好法子。

    行走间,翠微仗着年轻,老远便见着暖暖的灯光下,冯嬷嬷伶仃一人站在廊下。她一身洗得泛白的衣衫,双手放在胸前,走右手不停来回捶打,时而往前踱步,时而转身后退。黄黄的灯光从她身后照来,显得嬷嬷是那样的高大温暖。

    久远的记忆泛起,她眼中的嬷嬷,好似一直如同眼前这般温暖,像三月春光,总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不知上辈子她去了之后,嬷嬷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翠微站定许久,想得出神,还是在身后的秋合出言提醒之下,才回过神来。

    回头看了一眼秋合,朝她笑笑,才继续往前走去。

    待走近了,瞧见嬷嬷许是因为见着她回来,那抬头之际双眼迸发的欢喜与愉悦,霎时间击中翠微的心房,恰是干涸多年的河床突然有了山泉的滋养,瞬间草长莺飞,可生乔木,可养万物。

    翠微在冯嬷嬷惊讶的目光中,不顾仪态飞奔而去。一个箭步走到廊下,跳起来一把抱住嬷嬷,将头埋在她颈肩,如倦鸟归巢般蹭了蹭,轻声道:“嬷嬷,可是让你久等了。都是翠微的不好,回来晚了,让你等了这般久。”

    冯嬷嬷年纪不大,四十来岁,因为早年操劳,虽看着有些老相倒也撑得住翠微这突然一下。赶紧回抱,双手抚在翠微后背,嘴里不断叨念,“老奴不辛苦,公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跟在身后的秋合望着眼前紧紧抱在一起,如同母女一般的公主和嬷嬷,见着无人在意自己,背过身去,抬手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这日子,总算过去了。

    这五日来,翠微吃得少睡得少,夜夜睁眼到天亮。秋合本也不知,只是有次守夜,因着白日里多喝了几口浓茶,直到半夜还睡不着,听着里间的声响不对。

    往日里,不论日间多少委屈,一到晚上公主总睡得很是安稳,偏生今夜听见好些时候的翻身之声。

    秋合蹑手蹑脚进到内间,走到塌前,掀开帘子,就见着翠微一身寝衣,被子也未盖上,就那样头枕着右手,睁眼望着窗外,活是个雕像一般。

    见着她如此无礼地掀开帘子,也是一点反应也无。

    倒是秋合自己,吓了个半死。好在是掖廷出身,见惯了这样的大场面,才没能呼喊出声。

    楞在当场一会儿,试探着喊道:“公主?”

    眼前之人无声。

    秋合再次出言。

    半晌才听见一声“何事?”

    没有惊讶,没有恼怒,甚至没有情感。

    直到这一刻,自诩见过大场面的秋合,顿时双腿无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再次唤道:“公主?”

    又是久久无声。

    秋合在这无声的夜里,能听见自己越发不稳的心跳,好似要从胸膛出来般汹涌猛烈。

    “无事,回去吧。好好歇着。”

    此刻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是倦怠。

    秋合好半晌才明白过来,拔腿开跑。跑到外间,靠着墙角蹲下,用手拍拍心口,给自己缓缓。深吸好几口气才回过神来,复又觉得不对劲,想转头再去内间看看,可才被撵出来,如何还能再回去。

    无法,只能屏气凝神在外间候着。

    万幸当夜恁事也没发生。倒是第二日一早,翠微避开其他宫女,连带着冯嬷嬷也避开,悄悄在秋合跟前说道,让她这两日寻个时间请个太医来。

    秋合也不是个傻子。总觉得这事儿是因为昨日晚间的那一幕,因此觉得公主可能有甚不好,闹腾得晚上睡不着。

    是以,多嘴问一句,“公主,可是何处不舒坦。”

    多嘴的秋合,又听到了昨晚那般的声音,“无事,不拘哪个,能来就行。”

    听罢,秋合当场就认了她就是个傻子。瞧她这话说得。

    如无意外,太医是请不来的,延福新宫想请个太医,何时这般容易。

    这一来就到了今日。如今见着公主同冯嬷嬷这模样,她觉得这事算是过去了。

    觉得这事算是过去了的,不仅是秋合一人,还有翠微。

    感受着嬷嬷的温暖,耳边是嬷嬷的轻言安慰,翠微觉得,她不能辜负了嬷嬷这些年的照顾,不能辜负了秋合这些年的情谊,她得好好活着。

    活着有什么不好呢。

    如今的她还是翠微,可已经不是翠微了。

    当年的翠微看着爱人与自己渐行渐远,看着他投入叛军,看着他杀入城来,更是看着自己的家国破灭,自以为无一丝生的希望。

    可是她还有嬷嬷,她还有秋合,她还有她自己。

    天底下没有什么是比她们几个活着更重要的。

    想明白的翠微,欢快地同嬷嬷说道:“嬷嬷,晚膳吃什么,我都饿了。”

    冯嬷嬷听罢,好似才想起来这是晚膳时分,当即放开翠微,作势就要行礼请罪,却被翠微一把拉着,“嬷嬷何必这样,嬷嬷贴身照顾我这么多年,嬷嬷什么样的脾气秉性,难道我还不知道吗。还有什么可请罪的。”

    不待冯嬷嬷再说,拉着她就入到殿内,看着早已摆好的膳食,朝嬷嬷道谢,坐下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冯嬷嬷侍立在一旁,看着认认真真晚膳,全然不复前几日敷衍模样的公主,眼神示意身后的秋合到跟前来,她则退到暗处,掏出手帕,拭了试眼泪,而后欣喜地望着翠微。

    作为将翠微从一个襁褓小儿,带到如今这一十七岁少女的嬷嬷,如何能不知这五日来翠微的异常。她只是忍着不说。在她眼中,翠微这般大小的姑娘,若是在她们乡下,那是早早就定了人家的。可翠微身为公主,自然不能随意,但少女情怀,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偏偏她是个公主,还是个尴尬异常的公主。平头百姓认她是个公主,从宫墙内到宫墙到,但凡是个有头有脸的,还有谁认她是个公主。

    难啊。不知何时才能逃离这牢笼。

    她的公主,已经困了一十七年了。

    待翠微晚膳毕,坐在矮塌上小憩之际,冯嬷嬷试探问:“公主,再过两日便是王翰林进宫来将经学的日子,公主可要提前备着。”

    王翰林隔三差五来给在宫内进学的宗室子弟讲经学,但凡遇上日子,公主总是提前好好准备一番,满心满眼等着王翰林的到来。

    上回已经错过了,不知公主眼下又将如何。

    翠微也想到了从前的自己。那时候真是天真烂漫得可欺。因为他一句话,收起谨小慎微的性子,大着胆子让小宫女往柔仪殿传话,挨了好些白眼,总算在皇后跟前得了允诺,能同众位宗室子弟一同上学。

    打小只能吃饱的翠微,连识字都是宫中闲得无聊又颇有几分正义之气的宦官教的。这样的学问,怎能同他人一同去听经学。

    想来皇后也是这般想的,望着她自己能退下来。可翠微偏生坚持了下来。每到王翰林进宫之前,提前温习课业,深夜苦读。

    到如今,也才不到两年,能学成个什么样,拖后退都没有翠微这样的,连宫学外听了多年课业的鸟儿都比她厉害。

    如此这般,每到王翰林讲经学,翠微再怎么准备,也就能看他几眼,从来说不上一句话。

    翠微盯着冯嬷嬷,颇为平静道:“嬷嬷,还用准备什么,什么都不用备。”

    就算她翠微打小受名家指点,现在也无甚时日可准备。

    六月廿四就要来了。

    还有两日,就能再见到上辈子那个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负心汉了。

    刚刚脱离目不识丁的翠微,还能有何办法。

    不,她一定得要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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