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甫一落下,周觅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然而,为时已晚。

    两人相距不过两丈,借着微光,她明显瞧见郅都陡然眯紧了眸子,接着,颀长挺拔的身影逐渐逼近,她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待退到一处监牢门口,无路可退。

    郅都幽深的狭眸盯着她,俊脸无温,似笑非笑。

    嗓音低沉,缓缓道:“周史是兔走荒台,而你是自行找死。”

    闻言,周觅心里发颤。

    是她过于得意忘形,两番相救,一句好话,便让她忘了面前之人是谁。

    她确实是在找死。

    开这位尊神的玩笑。

    周觅扯了个僵硬的笑,低声道:“对不起。”

    “管好自己的嘴,少给我惹是非。”

    言罢,他便转身前行,留下周觅愣在原地。

    她不就开了个玩笑,怎么就惹是非了。

    郅都遥遥前行,余光瞥见立在原地的人,心中升起一股躁意。

    周史把这个包袱丢给他,倒是丢得轻松。

    “跟上。”

    周觅未答话,脚下迈开步子,觉得像踩在棉花上。

    然而,活阎王在前面等着,她不敢说个“不”字。

    两人相距一丈,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一处铁门前。

    门上镶着铁钉,上面的狮子,怒目而瞪,狮子口中挂着沉重的锁,两旁立着拿刀的狱吏,穿者打扮却与方才在门口见到的不同。

    见郅都过来,两人躬身行礼,开锁推门。

    周觅放缓了呼吸,不知此间为何处,跟在后面,进了门内。

    一进去,她便嗅见浓重的血腥味,里面比暗牢更暗,狱吏点了火把进来,周觅才堪堪看清楚室内的情况。

    正对着门口的行刑架上,绑着一个衣衫褴褛,血污满身的人,头发污糟不堪,遮住面容。

    若不是此人身形矮小,一瞬间,周觅下意识地以为这是早间被带走的卜行之。

    郅都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她下意识地往座椅上的人瞥去,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

    然而,座椅上的人对此视而不见,他眉眼冷峭,语气发寒:“嘴撬开了?”

    狱吏颤声道:“还未……”

    “弄醒。”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

    听得吩咐,狱吏暗暗松了口气,提起一桶水便向行刑架上的人泼去。

    那人呛了口冷水,剧烈地咳嗽起来。

    声音听着有些尖锐。

    这是个……女人?

    周觅蹙起眉,抬眼望去,越看越觉得这人身形在何处见过。

    那人醒了过来,桀桀而笑,笑声森然:“你们就算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杀你?”

    郅都冷笑一声,“我不是菩萨,没义务送你去见佛祖。想死?做梦!”

    行刑架上的人面色一变,神情僵硬。

    他拿着一个金镖,垂眸,走到行刑架跟前,缓缓道:“给你一个机会,自己交代,我考虑赏你一个全尸。”

    周觅静静地站在门口处,脑子重的像是被人用石头砸了,听见只言片语,思忖着,活阎王到底带自己来这儿干嘛。

    总不会是……杀鸡儆猴吧。

    想到这一点,她飞快地将自己从见到郅都到如今的言行在脑子里滚了个三五遍。

    除了初见那次,她也没做什么过火的事。

    如此,她才安下心来。

    行刑架上的人,嘶哑的声音响起:“你敢……敢杀我……我是命妇。”

    周觅心中叹道,命妇算什么,禁军他都杀了。

    郅都一脸淡漠,捏着金镖,一下插到那妇人的身上,瞬时,尖锐的叫声响起。

    尖叫声一声比一声高,他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直到那妇人的四肢无处可插,他才遗憾地收了手,坐回原处,打眼看向门口呆若木鸡的周觅。

    “过来。”

    他这般煞气冲天,浑身杀意,周觅哪敢过去。

    “别让我说第二遍。”

    这一次,语气中威胁满满。

    周觅缓缓移步,走到座椅跟前,一颗心怦怦直跳,快得让她以为自己得了心疾。

    她颤声问道:“怎……怎么了?”

    然而,下一秒,袖子被人扯动。

    座椅上的人,拿着她的衣袖,擦干净了手上的血污,开口道:“去认认人。”

    周觅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他就擦个手,用得着摆出要杀人的架势。

    认人?

    眨了眨眼,她疑惑道:“认什么人?”

    郅都冷眼扫过去,“我要知道是什么人,还用你认。”

    见周觅被噎住,狱吏开口道:“大人的意思是,让你认一下这个女人。”

    闻言,周觅柳眉微蹙,缓步到跟前,盯着昏死过去的人,瞧了好一会儿,“她脸被血染得我看不清。”

    “把她脸弄干净。”

    狱吏提了桶水过来,周觅闪开身子,一桶水泼到那妇人的脸上,一下瞧了个真切。

    她答道:“不认识。不过,身材瞧着有点眼熟。”

    那妇人垂着头,一副马上就要没气儿的样子。

    狱吏道:“她是卜行之的夫人,你自然觉得眼熟。”

    听得此话,周觅方恍然大悟。

    只是,卜夫人在此,卜行之又在何处?

    她的心提起来,猜想着卜行之受到了何种非人的折磨。

    “你真没见过她?”

    周觅朝座椅上的人望去,肯定道:“在来长安之前,从未见过。”

    “那她为何派杀手要你的命?”

    周觅歪头,抿起唇,满面惶惑。

    虽然她在谷内名声不大好,但还不至于被人恨到这种地步。

    “她是卜行之的夫人,我们先前从未见过,没有对我起杀心的理由。”

    郅都嗤笑,“她连自己的夫君都杀了。”

    周觅瞪大眼,有片刻的失声。

    狱吏道:“卜行之在七日前被人杀了。”

    “那……”

    他继续道:“你见到的卜行之,是别人易容的。”

    “是谁?”

    郅都从座椅上站起来,走到行刑架跟前,淡淡道:“一个傻子。”

    傻子此刻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在马车内品着佳酿,突然打了个喷嚏。

    “给公子炭盆里添点炭。”

    闻言,行刑架上的夫人陡然抬起头,满面的不可置信。

    “看来原本还有个同伙。”

    郅都顿了顿,幽幽道:“可惜,他已经死了。”

    言罢,他摆了摆手,外面候着的狱吏搬进来十几个灯架,瞬间里面亮得如白昼。

    周觅顿觉头晕眼花,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两日后

    一辆青蓬马车在驰道上行驶,出了凉州口,过了飞鱼道,豁然开朗。

    群山合沓,寂无人行,有一条狭长鸟道,遥望谷底,绿荫掩映处,隐隐有村落人家。

    车夫看呆了,怔怔道:“公子,到了。”

    他叹道:“真是人间奇境啊。”

    马车的车帘被掀开,里面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穿着麻衣,戴着斗笠。

    “临松薤谷,果如书中所述,一见方知古人诚不欺我。”

    两人穿过鸟道,徒步半个时辰,到一处石柱前,上面刻着“临松薤谷”几个字,外有一碑石,上面刻着“闲人勿扰,若来拜访,自报名讳。”

    “在下卜行之,前来拜访载雪先生。”

    半刻后,出来一个小童,他一双眼狐疑地看着两人,“方才是谁自称卜行之?”

    带着斗笠的人扯开嘴角,“是我。”

    小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随我进来。”

    两人抬步跟在后面,这时走在前面的小童顿住脚步,“闲人勿扰。”

    车夫反应过来,讪讪道:“小人在外候着就是。”

    约莫一个时辰,到了谷底,面前有一处寒潭,上面白雪皑皑,岸边坐着一个瞧着约莫不惑之年的男子,身着青色布衣,怡然地撑着鱼竿垂钓。

    小童道:“先生,人带到了。”

    言罢,便退了下去。

    那男子骂道:“惊了我的鱼,跑得倒是快。”

    卜行之愕然道:“此湖有鱼?”

    那人笑答道:“我钓的是雪。”

    卜行之回道:“雪有何可钓的?”

    “此雪有富,有贵,有贫,有贱[1]。当然可钓。”

    卜行之坐到他身旁,“孤钓多无趣,天地如此宽,先生可愿换个钓台?”

    那人放下钓竿,眼睛紧眯,瞧着卜行之:“哦?你说来听听,哪方天地能彼此间更逍遥快活?”

    “自然是锦绣砌的白玉京,天下京都长安城。先生可愿随我出谷?”

    言罢,卜行之听得一阵朗笑,“我不思庙堂而种豆,不思浮名如舍芥,不思身披锦袍,不思首冠华盖,不思伏首长驱,不思望尘下拜,不思养我者食邑万户,不思用我老荣膺叁代。方寸庐不嫌窄,褴褛衣不嫌秽,制芰荷以为裳,纫秋兰以为佩。不问天地人皇,不问宇宙万籁,志怀敢如天地同,兴来犹嫌山河碍。闲来山中枕黄粱,梦魂身赴万里乡。哪管坠兔收光,金乌长飞。”

    “你言让我入长安,便是叫我舍安宁。你觉得,老夫会同你走这一遭吗?”

    卜行之缓缓道:“可你纵有万斛珠玑,也不过是空藏锦绣。”

    闻言,那人站起身,面上笑意顿收,“你不是卜行之。”

    卜行之眨眨眼,面上错愕万分。

    他叹了口气,揭下面皮,露出来一个俊俏的青年。

    躬身一拜,“在下扶风柳氏第三子,柳予安,拜见载雪先生。”

    “谷内有个柳氏子,言行可不是你这般行径。”

    柳予安神情一怔,缓了片刻后道:“不得已借用他人名头,还望先生恕罪。”

    “恕罪便免了,老夫问你,为何此番来的人是你?”

    周觅离谷之时,姚醒吾便与卜行之约定好,如若周觅此番进京都遭逢意外,会有人前来报信。

    而今面前之人,既非周觅,又非卜行之,姚醒吾的心里陡然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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