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从腊月初便开始下,一直断断续续,苟延残喘,直至初十这天,终是咽了气儿,金轮隐现,隐隐有晴空之兆。
宫城墙角,点梅凌寒,上面的鸟雀低头饮雪,忽地,振翅飞窜。
宫道上的人疾步而过,带起寒风,扫落梅枝上的积雪。
卢少临正在端午门候着,听见动静,抬眸,来人一身绿褂子,皂靴绛膝,撑着一把凌霄骨伞,瞧不清面容。
他歪头瞥见后面跟着的几个黄门。
太后跟前最得脸的曲弦歌,天寒地冻的,何事用得着他亲自出宫办。
还这般声势浩荡,像是要跟人去干架。
“曲常侍,着急忙慌地这是去哪啊?”
伞下的人走到跟前,瞧着他道:“七公子,怎地在这儿候着?”
卢少临面色一变,似被人戳着痛处,回道:“别提了。我阿父进宫议事,非得把我捎带着,听了一肚子的阿曲谀言,烦都烦死了。他倒好,中途撂下我,被人叫走了,我在这里等得花都谢了,也不见他半个人影。”
他叹了口气:“这不,在这儿候着看有哪位好心的大人路过,捎我一程。”
“大农令也是为你好。”
卢少临声音一高:“为我好?”
接着嘀咕道:“为我好,他就应该少抽我,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叫……鞭……鞭……被鞭子打的儿子,不从……什么来着。”
曲弦歌笑道:“是‘鞭扑之子,不从父之教’[1],不过,这话七公子怕是曲解了。”
“管它何意呢,曲常侍你出宫么?捎我一程。”
曲弦歌答道:“老奴是要出宫,不过怕是和七公子不顺路。”
闻言,卢少临不依不饶:“你去哪不都得经过玄武街,怎么个不顺路法?说来听听。”
然而,曲弦歌回首对着后面的几个黄门道:“备辆车,送七公子回府。”
“七公子,恕不远送,老奴还有要事在身。”
言罢,他带着人出了宫门。
卢少临心里啐了口,腌臜阉人。
开泰殿,西暖阁内
紫檀桌上,狻猊香炉缓缓吐雾,炭架上的壶,沸水滚滚。
软烟罗帐内,楚帝卧榻而眠,双目紧阖,唇无血色。
底下跪了一众朝臣,皆缄默不言,面容肃穆。
榻边的椅上,坐着一个鬟发腻理,姿质纤秾的女子,约莫而立,黛眉紧蹙,盯着下首的一众朝臣,凤眸微眯。
太后头间步摇微晃,“丞相,你确定罪臣周史之女,被关在诏狱?”
沈沉潜默而不语。
“回太后,那日郅大人亲自从丞相手里截的人,我等可都是亲眼瞧见的。”
几个朝臣附议道:“臣等皆亲眼所见。”
“既如此,那便耐心候着,曲弦歌已拿了哀家的谕令,去廷尉府要人了。”
廷尉府
门前冰消雪融,水流自纵。
曲弦歌并三个黄门在外候了半个时辰,都无通传之人出来。
中有一小黄门嘀咕道:“摆的什么臭架子,干爹亲临,不出来迎着,是丑媳妇怕见公婆吗。”
曲弦歌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静立无言。
“曲公公养的狗,真是忠心。”
郅都挑着眉,站在院中,远眺着曲弦歌一干人等。
曲弦歌低眉瞥了眼身后,笑道:“让郅大人见笑了,他向来爱乱吠,闻着腥就叫。”
三言两语,先前不忿的小黄门此刻面上红白变幻。
“曲常侍来我这蓬屋瓦舍,有何贵干?”
“贵干谈不上,老奴奉了太后的口谕,同郅大人讨个人。”
郅都眼神一沉,笑道:“太后看上了哪个狱吏,还用曲常侍亲自跑一趟。”
曲弦歌笑意顿收,眸色深沉地盯着郅都,踱步踏进府门内,缓缓道:“郅大人怕是误会了,老奴来讨一个小女娘。一众朝臣都在西暖阁候着,等着老奴回去复命呢。”
“小女娘?”
郅都一脸惶惑地看着曲弦歌。
承演道:“曲常侍,莫说女娘,偌大的廷尉府连母蚊子都找不见一只。您这不是为难我家大人么?”
曲弦歌眸色闪了闪,片刻后笑道:“瞧老奴这张嘴,越发不会说话了,老奴是来讨一个叫‘周觅’的余孽。”
闻言,郅都恍然道:“早说,承演,去内狱把人带过来,曲公公急着复命呢。”
言罢,郅都抬步就走,撂下曲弦歌一干人等在廷尉府门口餐风翘首。
片刻后,承演带着一个一身囚衣,蹽脚徐行的人出现在一众人等的视线里。
“曲常侍,人带到了,您慢走。”
曲弦歌扫向周觅,眼神中带着打量和探究。
周觅昏昏沉沉地,瞧见眼前几个做宫人打扮的人,眼睫闪了闪,一声未吭。
见一行人离去,承演回身进了曲直堂内。
低声问道:“大人,把人这么交出去,真地妥吗?”
座椅上的人,搁笔,冷眼扫向承演,“你担心个什么劲,姚醒吾都到城门口了。”
承演心道:
我还不是怕你孤寡到老。
好不容易,碰见个眼瞎的,愿意把女儿托付给您。
您倒好,人当着您的面昏倒了都不带扶一下的,还出了如今这般损招。
“可周娘子而今还在发热,她能和那帮老顽固周旋到载雪先生进宫吗?”
纸上的笔画一歪,这个字算是写废了。
郅都折了笔,扔进炭盆里,语气里尽是不悦,“关我何事。谁叫她老子姓周,我只管保住她的命。她又不是泥做的,受点皮外伤,死不了。”
“拨给周史的那些银子,原本是要拨到农司的,如今没了钱,周史撂下这烂摊子跑了,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出气的,你以为六郡那些人,能这么算了!这顿打她逃不过。”
他灌了口冷茶,坐到椅子上,“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早打早了。”
承演不解道:“那先前丞相要廷杖周姑娘,您还拦着。”
“让他把人弄死了,姚醒吾还怎么亲眼瞧见自己的徒弟受了嗟磨,怎么死心塌地,踏实办事。”
顿了顿,他摩挲着茶杯,慵懒道:“沈沉潜算什么东西,他迟早被他养的狗,一口咬死。”
闻言,承演收了声。
西暖阁
周觅被人拖进去,踉跄几步,跪在地上。
听见动静,朝臣皆回首凝视。
数道视线投在己身,周觅瞬时醒了神。
曲弦歌跪地,恭敬道:“回太后,老奴把人带回来了。”
瞬时,朝臣们,言论喧喧,一片哗然。
榻上的楚帝,蹙了蹙眉,眼睫微动。
见状,太后适时地吩咐道:“太医,取些热汤来。”
哗然声顿收,一片静默。
沈沉潜瞥了眼榻上的人,低头不语。
太医用沸水化了药丸,递到太后手上,退到一旁。
楚帝微咳几声,醒了过来,发觉身边的人,哑声道:“母……母……后。”
“陛下,别出声,先把这碗药喝了,攒足了精气神,再说也不迟。”
跪在朝臣末的周觅,心中思忖着。
怎么几日不见,好端端的人就一病不起了。
这一干朝臣跪在此处,一屋之人,各怀鬼胎。
那厢,楚帝已将药一饮而尽。
躺回床上之时,瞥见朝臣末端的人,喘了口气,有气无力道:“把那余孽拉出去,朕瞧着碍眼。”
宫人接过药碗,太后紧了紧眉,扫向周觅,凤眸淡淡。
沈沉潜接过话,“陛下,今日众臣齐聚于此,正是为了这余孽,此事了结了,自然会不让她继续碍陛下的眼。”
“太后,陛下,不处置此余孽,邗沟两岸的怨声便永无平息之日。”
未待太后发话,楚帝胸口起伏,急咳之下,怒喝道:“那便把她斩了,在这里同朕絮叨,民怨便平了?”
沈沉潜神色微滞,眼珠滚动,迟疑道:“陛下圣明。”
后面的朝臣皆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半晌后,纷道:“陛下圣明。”
周觅垂睫不语,神色淡淡,恍若是非围绕之人另有其人。
这般架势,周觅的脑袋离开脖子,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沈沉潜不由面上一松,等着上首太后的定夺。
太后端过滚茶,慢条斯理地揭了盖,轻吹了一口,又放回原处。
“这茶,烧得太过了。”
沈沉潜面色陡然一变。
接着太后淡淡道:“周史罪无可恕,已然被流放青州,按罪,当满门连坐。只是周家人丁稀薄,我那妹妹不争气,就添了这么一个子嗣。若真是听丞相的。”
太后轻笑一声,“只怕,青史上,哀家成了六亲不认,绝人后嗣的毒妇了。”
林家有两女,长女林慕知嫁入天家,幺女林立容与周史结为夫妻。
而今太后,正是周觅的姨母。
沈沉潜心道:
果真妇人之仁。
“如此,便听太后所言,将其廷杖二十。”
廷杖二十,周觅也便没命了。
至于,太后说的什么可造之才,自然无人可用。
周觅叹了口气,这顿打到底躲不过。
端午门的宫道上,禁军抡起夹棍就向周觅身上招呼过去。
她紧咬牙关,攥紧了拳。
五脏六腑,要碎了一般。
这廷杖真是慢刀子割肉,早知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一刀下去,还用受这等罪。
周史,天杀的坑货爹。
猛地,吐了口血,被血沫子糊了嘴,一时捱不住,昏了过去。
见她没了动静,禁军停了手,“丞相,诸位大人,人好像没气儿了。”
沈沉潜站在远处,眺了一眼木凳上的人,“没气了也得打完,还有几棍?”
“回丞相,还有十五棍。”
他面色不变,吩咐道:“继续。”
身后的朝官,有的看不过眼,“丞相,这不妥吧。”
沈沉潜瞥了他一眼,那人顿时收了声。
这时,又有一个厚重的声音道:“丞相,何必为难一个女娘,你家尚有女儿,将心比心,就此罢手吧。”
沈沉潜移步,走到禁军跟前,喝道:“继续!”
禁军抡起棍,继续行刑。
“太后懿旨。”
“继续什么!”
一众人两厢回头,宫门口站着一个身着麻衣长衫,眉间带媚的年轻女子。
旁边立着一个一袭青衫,风尘仆仆的老者,鬓间斑白,一双眼冷如冰霜。
而另一头的人,不必看,都知道是谁。
沈沉潜眉间微怔。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