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顷,众人忽听得一阵微咳,回过神来。
曲弦歌居高临下地扫了眼跪地叩首的一干人等,不疾不徐道:“太后懿旨:周史其罪昭昭,拥功自骄,有负皇恩,数罪并罚,无可饶恕,已惩告天下。”
他话锋一转:“然,其女周嘉鱼,尚且年幼,久居关外,对其父所行,一无所知。今已然代父廷杖,念其孝悌之心,连坐可免。”
话毕,他越过众人,迈步向宫门口走去。
在遥遥相距一丈之余,顿住。
细眉扬起,吊梢眼微眯,俯首道:“一别七载,载雪兄,别来无恙。”
“恙”字带着悱恻,却莫名让人感到惊心动魄。
姚醒吾回京了。
七载前,立誓,此生绝不踏入长安半步的姚载雪。
回京了。
————
宫宇巍峨,连绵不绝,朱墙负雪,梅绽摇红。
头顶,寒鸦排空,缓缓掠过。
姚醒悟顿在原地,目光眺着远处,落在一片重銮掩映之中。
曲弦歌随之凝视过去。
幽幽道:“一别千里,想来载雪兄对开泰殿思之甚切吧。”
西风瑟瑟,寒鸦悲鸣。
姚醒吾面上浮现幽思之色。
“但,载雪兄恐怕得先同弦歌去趟章华宫了。”
说罢,曲弦歌迈开步子前行。
姚醒吾收回视线,一张光滑的面颊上,神色淡淡。
“曲常侍?”
前面的人顿住,身形僵硬。
姚醒吾笑道:“这个名字,还真是叫不习惯。”
“载雪先生,会习惯的。”
姚醒吾踏步跟上,淡淡道:“白日自欺。”
话音落下,曲弦歌转身,凝视着姚醒吾,目光平静。
“自欺也好,欺人也罢,你已是局中之人,闲话休说,太后还在章华宫等着。”
姚醒吾拢袖,眸光沉沉,“你既为社稷之臣,不匡君救主,却只顾汲汲营营,简直空生于世。”
曲弦歌回头背过身子,缓缓笑道:“苍蝇们生着翅子,不营营就会死。姚醒吾,我劝你,闲事休管。”
言罢,他阔步前行,姚醒吾跟在后,两人一路再未交谈。
章华宫
湘妃色贵妃榻上,太后凤目紧阖,姿丽的面容,一片沉静。
年轻的内宦跪膝在地,两指轻按着她的鬓角。
珠帘微动。
“下去吧。”
内宦得了令,退去。
站在帘外的人轻声道:“太后。”
太后披衣而起,两侧的宫女扶着她靠坐在榻,伺候她穿上罗袜与鸳鸯绣鞋。
“把人带进来。”
滚珠落盘声响起,曲弦歌打着帘,接着姚醒吾踏步而入。
瞥见来人,软榻上的人愣了一瞬,抚鬓,“太傅入长安,让哀家惶恐不已,因而特赶在陛下之前,邀您一聚。”
姚醒吾顿首,“太后多虑了,老夫此番是为那不争气的顽徒,与陛下无关。”
太后轻笑一声,“当年太傅立誓:宁为乡野客,不践楚王廷。”
“哀家当年便觉得可惜,而今倒好,太傅破了誓,也不算叫宝树折枝。”
姚醒吾声音陡然一高,“太后!老夫说了,此番是为我那顽徒。”
两侧的侍女扶着太后起身,她拍掉臂间的手,走至姚醒吾身边,“载雪先生放心,我的外甥女,别人欺负不得。”
“曲常侍,周觅现今在何处?”
曲弦歌答道:“人在卫所。”
“你去一趟,瞧瞧陛下身子如何,问问他的意思。”
姚醒吾垂眸不语。
子少母壮,国之祸也。
自高祖起,延续三代,代代如此。
没了崔雨柔,又来了一个林慕知。四大家已除,六郡不臣之心却生。
长安是非多。
何日风波止。
“载雪先生既已归京,便别着急走了,今儿个已经初十了,留下来过个年吧。”
姚醒吾掩面微咳,“也好,多谢太后抬爱。”
话毕,外面通传道:“太后,丞相大人来了。”
坐回榻上,太后端起瓷盅,手微微拨动汤匙,舀了一勺入口,慢条斯理地品完,“去给载雪先生也上一盅,银耳雪梨汤,最是滋阴去火。”
侍女应诺。
没多久,端了一盅热腾腾的雪梨汤,放置一在一旁的黑漆彭牙桌上。
太后嘴角浅笑,和声道:“先生,坐下尝尝。”
姚醒吾应声落座,却未碰那瓷盅。
孙如砥搀扶着楚帝徐行在后,曲弦歌在前,到了章华宫。
立在宫外的内宦瞥见来人,进去通传。
楚帝眺了眼檐脊下,一身紫衣,垂首而立的人。
懒洋洋道:“丞相,怎的在此?”
沈沉潜一个激灵,站直身躯,抬首,远远地顿首见礼。
楚帝摆摆手,他直起身回道:
“回陛下,臣有要事同太后商议。”
“那怎么不进去,在此等候?”
闻言,沈沉潜笑道:“太后在小憩。”
曲弦歌瞥了眼他,进了宫门。
“太后,陛下来了。”
坐在贵妃榻上的人,打了个哈欠,“让他们进来。”
得了吩咐,心领神会,他出了屏风,站在宫门口,“陛下,丞相,太后正和载雪先生叙话,请。”
楚帝微眯眸子,打眼瞥向沈沉潜,眼里意味不明。
曲弦歌在前打帘,楚帝俯身入了里间,沈沉潜眸色暗沉跟着进去。
楚帝顿首道:“母后,先生。”
沈沉潜落在后首,稽首道:“臣参见太后。”
上首的人淡声道:“起身吧,赐座。”
楚帝面色不虞,坐在姚醒吾的对面。
一时,两人前方座椅空空,后面却空空无椅。
沈沉潜只得立于中堂。
太后慢悠悠地说道:“叫陛下前来,是商议一下今晨之事,将此事有个了结。”
言罢,她招了招手,吩咐侍女:“去给陛下拿个暖手。”
她继续道:“陛下觉得,该怎么处置。”
接过暖手,拢在袖中,楚帝愤然不平道:“这女娘性格乖戾,曾对丞相无礼,母后有心赦免,是您仁慈,只是,丞相这里到底说不过去。”
太后余光瞥了眼左侧下首的姚醒吾,见他端起瓷盅,捏着汤匙搅动。
点了点头,“哀家倒不知,还有这段纠葛。难怪丞相要为难一个丫头片子,陛下这么一说,倒是为哀家解了惑。”
“丞相,那丫头年幼无知,哀家就代她替你赔个不是,此事便罢了。否则,传出去,于丞相名声有损。”
沈沉潜站在原地,只觉四面楚歌。
他苦笑道:“太后都发了话,老臣岂敢不从。”
顿了顿,他转首视线陡然投向身子右侧,话锋一转,“不过,载雪兄教出来的徒弟,也不过尔尔。那丫头,无礼至极,可不似载雪兄这般言为世范,行为士则[1]。”
姚醒吾轻笑一声,对着上首的太后道:“那丫头,秉性纯朴,不拘于俗,一贯如此。”
太后淡声道:“纯朴是好,但不拘于俗便不好了,哀家替她安排个好去处,就送到太学,好好学学礼。”
————
卫所
两侧侍卫握刀而立,神情肃穆。
仪鸾司指挥使健步如飞,腰间鱼袋摇曳,进了监牢。
后面跟着的侍卫连走带跑。
忽地,他在一处监牢前停下,对着后面的侍卫道:“开锁。”
周觅龟缩一隅,靠在墙角,双目紧阖。
“死了没?没死吱个声。”
见人毫无反应,那人踏步而入,抬起纹绣皂靴,用脚尖狠狠地踢了她一脚。
周觅醒了。
她缓缓睁开眼睫,视线模糊,聚焦了片刻,看到面前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人,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一双眼,尽是愤意。
这又是哪冒出来的讨债鬼。
未待她出声,侍卫揪着她的衣领,拖着她出了卫所。
身上挨了几棍子,没死,也是命大。
她趔趄了一下,扶住门框。
站在殿檐前的人发了话,那人切齿道:“这次算你命大,赶紧滚。”
滚?
周觅掩面,透过指缝,瞧了瞧刺眼的光线。
直觉得冷意森然,曜日无温。
在这权贵搭的长安城,手握尺刃,头戴梁冠,腰系银鱼,便是一方诸侯。
那人见她杵着不动,嘲讽道:“太后念在林家和姚醒吾的面子上保你一命,派你去太学,那可是个好地方。”
他冷哼一声:“进了太学,周觅,自求多福。”
周觅靠在柱子上,缓了口气,扫向那人,眯了眯眼,微笑道:“求什么福,大难不死,该是天将降大任于我,指挥使该盼我一心向学,如此方能不负众望。”
闵郗面色一凛,尽是愕然。
周觅叹道,“卫尉司的仪鸾指挥使,很难认么?”
闻言,他沉了脸,“天瞎了眼,降大任于你这余孽。”
将被风带起的发别到耳后,周觅凝视着他,“谁知道呢,咱们,走着瞧。”
对上一双笑意盈盈,含水秋眸,闵郗咬牙道:“本将,等着。”
“周姑娘。”
两人一齐回头。
承演站在卫所院门口,身后还立着一个煞神。
周觅眨了眨眼,“你来扶一下我。”
闵郗转身就走,关门声,震天动地,摇山瀚海。
周觅盯着紧闭的门,心道:“自作多情。”
未待承演挪脚,他身后的人已经迈开步子,几步到檐下。
见状,周觅一脸愕然。
他,
抽什么风?
郅都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到院子外,塞进马车里。
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周觅有片刻的怔愣。
女子红着眼道:“阿觅。”
“纤云?”
柳纤云擦了擦泪,“我同先生一道回来的。”
“这伤瞧着唬人,其实不疼,你别担心。”
她接着问道:“师傅现在何处?”
“他应是在章华宫。万幸他只远远地瞧了一眼,否则见你如此,非得气死不可。”
周觅笑道:“气什么,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2],他能有徒如此,应该叹自己三生有幸。”
车轮滚动,外面传来一声冷哼。
接着一道清冷的声音道:“风瞎了眼,来摧你。”
不得不说,同为武将,在某些方面,简直是心意相通。
周觅心道:郅都该和那个阴阳人拜个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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