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天放了晴。
冷空淡碧,平湖飞雀。
卢少临斜倚在秦云楼的阑干上,“没了!小爷在这儿候了半个时辰,你跟我说没了!”
管事赔着笑,“七公子,今儿消雪回暖,一大早买松瓤饼的队都排到郢湖岸边儿上了,实在对不住,要不您看看别的?”
“别的?”
卢少临腿一收,挑着眉道:“别的我家那老头吃了能消气?”
“我说那日他怎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原来是在这候着我呢。”
他迈开步子,拿着折扇敲了几下管事的脑袋,恨道:“就跟你那黑心的主子一个样,不近人情!”
见他身影离开,管事堪堪抹了一把汗,嘀咕道:“东家还真是把这混世魔王的七寸捏得死死的。”
出了秦云楼,正欲抬脚上马车。远远地,卢少临余光瞥见,稀落如星的人群里,一点黑。
那个黑心主的盗骊,怎么在这儿?
待近了,他唇角微勾:“乐汝兄,有一阵子没见你了。上哪玩去了?”
柳予安牵着马,徐行。
喊道:“过来搭把手。”
卢少临瞥了眼身后,阔步走至他跟前,二人合力将马牵至道旁。
低声道:“怎么,不能说?”
柳予安眉头一挑,“有什么不能说的,奉旨唱戏而已。”
卢少临折扇一收,“皇上给了多少银子,请你唱戏?我怎么不知道。”
话落,盗骊猝然嘶鸣一声,吓得卢少临浑身一震。
他目光缓缓投向柳予安身后,“你别说,皇上把这马赏你了?夺我表舅的心头好,他能答应?”
几丈之外的黄门翘首,望眼欲穿。
缠了缰绳,柳予安塞到卢少临手里,正冠苦笑道:“主子应了,畜生倒是金贵。”
卢少临捏着缰绳,扫了眼他身后的马,撇嘴道:“什么畜生!你也忒不讲究了。就为这,八辈子没骑过马似的。”
“谁跟你一样,满长安的良驹都在你家马厩了,把马当银子宝贝,也不嫌熏得慌。”
闻言,卢少临不恼反笑,眉间带着几分得意。
接过缰绳,柳予安问道:“宫里的人专程送你?”
卢少临漫不经心道:“哦,今天进了趟宫,道上碰见曲弦歌,他派人送我回去。”
“他对你倒是殷勤。”
卢少临轻蔑一笑,“对我?要不是我家老头捏着长安城的口粮,他曲弦歌眼里,我算个屁。”
话毕,柳予安倏然一笑,叹道:“放下碗,就骂娘,事儿办得可没你爹地道。”
顿了顿,他补道:“何况,这碗还没放下呢。”
卢少临回眸瞥了眼,“没放下,那是人家自己乐意捧着,叫他一声曲常侍,还真把自己当个官了。”
柳予安面色微疑,问道:“怎么,他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话这么冲,吃了朝天椒了。
闻言,卢少临捏紧了扇柄,切齿道:“他夺了小爷的心头好!”
言罢,未待柳予安开口,他目光直直落到柳予安身后,问道:“见了鬼了,你家还有第二个主子?”
柳予安笑答:“不才,家里都死光了,唯一的主子就在你眼巴前站着呢。”
“那你瞧,那马车里载的是你家祖宗?”
闻言,柳予安打眼眺去,几丈之外,柳家的马车缓缓驶来。
见此,他眼里暗了几分。
“你既想撂碗,那走吧,新饭来了。”
卢少临挑了挑眉,疾步到那黄门跟前,把人放走了。
接着,他盯着愈行愈近的马车,狐疑道:“你家祖宗这饭,倒来得巧。”
然而,柳予安目光瞥向远处,朗笑一声,幽幽道:“这祖宗可不是我家的。”
未待卢少临出口:“难不成是我家的?”
言罢,柳予安径直走到道中间,笑道:“子充,载你外甥一程呗。”
马车骤停,帘子被人掀开,露出一张寒气逼人的脸,眼神阴冷无温。
正是郅都。
果然是我家的。
卢少临叹道。
好嘛,刚在他的人跟前受了一肚子气,这送到嘴边的肉,不吃白不吃。
不给他添堵,他就不是卢七爷。
他扯开嘴角,上赶着到跟前,热乎道:“舅舅,捎我和乐汝兄一程嘛。”
这幅样子,屁股后缀个尾巴,都能“汪”一声。
少见地乖顺。
但,郅都眼神瞥了眼一旁的柳予安,淡声道:“捎他,可以,你,免谈。”
柳予安不平道:“你这话,就伤了外甥的心了。”
然而,卢少临一声不吭,阔步至马车前,一把掀了车帘,“我倒要看看,你这里面塞了什么……”
“宝贝”二字还未说出口,他怔在原地,如遭雷劈。
端午门口
曲弦歌在前徐行,带着路,姚醒吾默不作声,跟在后首。
忽地,一阵脚步声响起,愈来愈近。
“载雪兄,留步。”
两人一齐回首。
来人气喘吁吁,正是方才在章华宫打了机锋的沈沉潜。
曲弦歌顿首行礼,面色倏然一变,“丞相,老奴正欲送载雪先生出宫。”
“那正好顺路,姚府挨着我府邸,载雪兄与我一道。”
姚醒吾不咸不淡地回道:“老宅阴得很,如今住不得,与你如何一道?”
话里的讥讽,似见了骨头的恶犬,涎水都能溺死人。
然而,沈沉潜不依不饶:“不管走哪条道,都得过玄武街,殊途同归。”
顿了顿,他凝视着曲弦歌,笑道:“你说是吧,曲常侍?”
曲弦歌细眉一挑,躬身道:“丞相言之有理,既如此,老奴告退。”
“走吧,载雪兄。”
马车内
两厢对坐,一室静谧。
沈沉潜抬手按了侧壁,两人中央,顿现一方棋盘,篓中云子,各置一端。
他挑眉道:“载雪兄,手谈一局?”
仰了仰身子,姚醒吾双目紧阖,靠在车厢,慢条斯理道:“我已不执子多年。”
“这又何妨,载雪兄也多年不踏故土,如今还不是照样来了。人嘛,总要随遇而安,应时而变。”
言罢,姚醒吾倏然睁眼,扫向他。
“是,你惯会如此。这一点,愚兄不及你。”
他捏起一颗黑子,落到边角。
一局未毕,外面车夫道:“丞相,玄武大街到了。”
闻言,姚醒吾搁下棋子,抬步就走。
“短兵相接,载雪兄确定和棋?”
姚醒吾顿住,“和棋?长气已尽,只剩短气苟延残喘,你瞎了?”
沈沉潜不恼反笑,悠悠道:“可我还有一只‘扭头羊’,尚在天元呢。”
言罢,姚醒吾缓缓坐回原处,面沉如水,“天地生人都有一个良心,怎么偏你没有!”
“良心这东西,能给我带来什么?能给我夜光之珠,还是能给我盈握之璧。”
沈沉潜落下一子,“似你这般耦耕,不慕诸侯之荣,你说,主子能安枕在榻吗?”
“老夫劝你,可别招惹那丫头,她可不是羊,由着你摁头拉缰。”
“载雪兄恼什么?胜负还未分,终局尚未定,一切还得徐徐图之。”
“终局未定,”姚醒吾轻笑一声,视线移到棋盘。“但胜负已明,再多赘言,也变不了什么。”
话音落下,沈沉潜面色一冷,语气带着忿然:“一别七载,你还是如此自负骄矜。”
他目光绵长,凝视着对面,“姚醒吾,你之气节,如抱柱之石。而我之脊骨,未必不是大庇天下之厦。”
话音甫一落下,姚醒吾遽然起身,掀了棋盘,冷笑一声,徐徐道:“脊骨?”
“悛悛鄙人,你枉活四十有六,只会摇唇鼓舌,尺功未立,夫子昔日言传身教皆被你抛之脑后,断脊之人,同老夫妄言脊骨,如此厚颜无耻,你有何面目面见高祖,面见武帝!还在此狺狺狂吠,老夫看你是与犬为伍久了,人性尽失,忘了自己昔日……”
沈沉潜仰首,目光沉沉,径直打断他:“你我皆是各洞之臣,何必说这等冠冕之词。”
“你脖子栓了绳,便以为他人也是如此么?”
言罢,姚醒吾扭头下了车。
对上车夫那张骇然的表情,他冷哼一声。
这时,里面的人道:“载雪兄,一路多风霜,回府之途遥遥,祝你一帆风顺,拥无疆之休。”
姚醒吾抬步,反唇相讥,“老夫也祝你独木永持,百狗皆忠。”
见他身影渐远,车夫道:“丞相。”
良久,里面传出声音,“驾车。”
“别乱打主意,他暂时别动。”
车夫面色巨变,缓缓拉起缰绳,车轮滚动,湮灭在人群中。
开泰殿
暖阁内,楚帝端坐上首,垂眸不语。
卢怀生稳坐下首。
“陛下,不知您召臣有何事?”
楚帝站起身,走到玉案前,缓缓道:“也没什么,就是快到年末了,农司的账还没交上来,朕给你提个醒。”
卢怀生纠正道:“陛下,账不打紧,重要的是鱼鳞册[1]。”
楚帝回身,拧眉道:“有区别么?反正都是收银子。”
闻言,卢怀生垂首,笑呵呵道:“没区别,没区别,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账……那鱼鳞册呢?”
话落,卢怀生迟疑道:“往年……往年,陛下从未过问此事。”
楚帝笑道:“朕如今也二十又一了,大农令肩上的担子担了几载。”
卢怀生出声道:“三载,陛下。”
“哦,对,大农令替朕担了三载的担子,也该歇歇了。”
话毕,卢怀生拿起漆桌上的瓷盏,轻抿一口,不疾不徐道:“老臣是年迈,可还有个幺子,也不甚劳累。”
卢少临,楚帝眼前浮现一个纨绔浪子的脸,心中微哂。
这官做的,当成爵位了。
还要世卿世禄不成。
“朕说的是那账,大农令扯远了不是。”
“老臣愚钝,那鱼鳞册往年都交到章华宫保管,不想陛下今日会过问,已经交过去了。”
楚帝舒了口气,不依不饶道:“大农令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朕还以为账丢了,还想宽慰几句。只要账还在,这有何难。”
他向一旁的孙如砥吩咐道:“你去一趟章华宫,告诉母后,大农令账还未算完,须得重新用鱼鳞册。”
闻言,卢怀生目光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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