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那晚,他做了一个梦。
她乌黑色的长发,一支白玉簪别在云髻上,仅仅一个背影就动人心魄。而后她转了身,一语不发的看着他,眼眶殷红,俏眉紧皱。那双原本灿若星河的眸子被种上了凄哀的种子,生长出了痛苦的花。看他的眼神像荆棘扎在皮肤上,渗入骨髓的痛感,迅速蔓延到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出声辩解,却发现她哭得撕心裂肺,伤心断肠。“为什么骗我,我那么相信你。我的阿爹是不是你杀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步步紧逼,痛苦绝望不停的往上爬,逼得他张口却说不出几句话。然后,她朝他离远了去,追不到,赶不上。最后一瞥的是她伤心的背影。桑淮醒了,从梦里醒来满头大汗,额角的青筋浮现手臂,也爬满了青筋,心跳撞击着心房。
今天晚上有雨,起了风。奋力的把窗子吹开,于是窗外的风就从里面灌了进来,冷得让人直达哆嗦。
白天桑玺说的话不无道理,桑淮走神了。
心像被火架在锅底烧,越滚越烫,想要烧化,烧出一个血红的窟窿。如果白锦钰不原谅,他宁愿抛开一颗心告诉她任君处置。
可他下不了决心。
在得知三年前刺杀的那个人是白邱,白锦钰的生身父亲。
他再无言面对白锦钰。
临走之前,桑淮什么也没留下,只是在书案上写了个字条,阴毒缠身时日无多,不劳华兄费心。余生遍走大好河山,赏春知夏,品秋于冬。此生无憾,定不忘昔日之情,愿有缘来世相见。”
“这个没良心的,我们对他那么好,他怎么舍得走?”
“不行我得去把他追回来!”泠泷从眼眶中滑出了一滴泪。
萧徊默默地伸出了手拦住她:“许是他太在意我们,不愿我们看见他毒性发作时的痛苦,不爱看生死别离。”萧徊失了神,却也还是从眼眶中露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还是别去了。”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像一种错觉,似真似幻。
像梦,但如果这是一场梦,永远不要醒来就好了。
一种无法摹状的痛涌上心头,将白锦钰的心房填的满满当当,堵得慌。
华执收好了字条:“人去茶凉,他想走,定不会让我们发现。现在追也是徒劳。”
“走吧。”白锦钰动了动唇,没什么表情,眼神有些涣散。
大家都不说话神色各异。就连平时聒噪的泠泷也默不作声地跟了一路。好像大家已经默许了桑淮的离开。
季烨失踪三年,可以说是毫无线索,找他就犹如大海捞针。尤其是在荆州一带,人多口杂。季烨在这里可谓是如鱼得水,自家的地盘,再大的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他不想现身,也奈何不了他。
“找不到季烨,就从他的家里人着手去找。”白锦钰的口气不似从前那般的温和,对谁都温润如玉了。桑淮走后,大家明显感觉到她周身气场的变化。“我早说过那桑淮就是个祸水。”
“瞎说什么呢?”泠泷白了一眼华执。
萧徊在后面讪讪打趣:“祸不祸水我不知道,我知道那个季烨要是被你家小姐找到不死也得脱层皮,下场不比落到阿向手中好。”
书信到京城不过几日就有了回信。
“大将军果然办事效率高,这么快就回了。”
“不仅如此,信上说华书明日也要到荆州了。”看得出来泠泷这几天覆盖在脸上的阴霾也因为华书的到来,渐渐的好转。
萧徊双手抱臂。“真是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你们家小姐,从不缺帮手。”
“是啊,你不也厚着脸皮来了吗?”
“我那是怕你们家小姐有危险,出了事我不好向我爹交差。”萧徊试图辩解。
白锦钰倒是没什么反应,好像自从桑淮毒性发作那天到现在,白锦钰的脸色就没好过。
睁开眼是空白,闭上眼全然是和他在一起的记忆。“姐姐,我去给你买绿豆糕,要等着我哦。”“姐姐我好担心你。”“姐姐。。”
那些荡在耳边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存在过。这种苦楚与痛感不减听见白家灭门的噩耗时那样的痛心。
白锦钰意识到,可能不知何时,桑淮在她心中已经有了不可或缺的地位了,是一个极为宝贵的地位。
……
“看来你已经做出决断了。”
他平静的眼眸,完全没有活人会有的情绪。眼中藏着一把锋利的刀和野兽般的凶狠的尖锐。
桑玺跟在桑淮的后面,还是人畜无害的模样。他步子迈得轻,却踏在桑淮的心中显得格外沉重。和小时候那般,他们好似亲密无间的亲兄弟,可现在却各自有了各自的心思。但桑淮和桑玺一向能把握住彼此的心思。比如现在,桑淮越是杀气腾腾,他桑玺就越是兴奋。
“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他也欠了你的债?”
桑玺笑了又笑,荡漾到了耳后。他摆了摆手:“今夜祝你尽兴。我候在外面,等你好消息。”桑玺为他点了一把火。夜是黑色的,火光在他乌黑的眸中闪动,兴奋的跳跃着,尖叫声噼里啪啦的。桑淮的心房颤动,猛烈的颤动着。
“去吧”桑玺的声音就好似带着蛊惑似的催眠,指使他一步一步,向前迈去。
踏上台阶,火光之上冒出滚滚的白烟。火,是越烧越旺的火。火的大嘴张开火色呲呲的舔舐着,像一条危险的大蟒,迅速的爬向了四周。直到黑暗的夜被火染成了猩红色。张扬的大火烧啊烧,是无穷无尽的痛苦。里面的人嘶吼着,求救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可是大火却如秋天的麦浪,翻来覆去。像海波排山倒海的涌来。
大风渐起,任意的吹响各处。
他们在火光中对视一眼。转瞬即逝,桑淮就消失在了火中。
整个山寨失了火,人人都自顾不暇谁还看得见火里穿梭的桑淮呢。他走上熟悉的台阶,那儿被火烤得焦黑。
碎寒珠在火光中发亮,他的眸子也在火光中发亮。
“咳咳。是他,他怎么回来了。”桑荣被浓烟熏得咳呛着,卖力的出声。女孩扶着桑荣坐了起来,勉强在椅子上坐直。很可惜,已不复当年的那副威望。
浓烟熏红了他的眼,灰屑爬满了他的脸。
霎时,他像苍老了十几岁。
是的,他也该退位了。
“当年你骗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也会倒在我的足下?当你毫不留情的将我扔在冰窟时,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眼里骤然起了波澜,瞳孔黑的没有一丝温度。
“一将功成万骨枯。要坐上高位,就要狠。我对你狠,没想到你对自己更狠。服下碎寒珠,寿命就只有十年了。你可要想好了。”
桑淮笑而不答,他的眸中早无颜色。借着火光,桑荣青筋暴起,满额大汗。“我不求你饶我一命,可否留下诺儿一命,算老夫求你。桑荣爬过来,抓着桑淮的衣角:“桑……”话音未落,桑淮的利剑。就不偏不倚的插在了桑荣的心口。
女孩吓得慌忙失色,用双手紧紧的捂住头。
“别装了。旗云长老是你杀的吧。”
“我该叫你医仙呢还是仇思诺呢?”
仇思诺猛然的抬起了头,小女孩的慌张姿态在一瞬间就消失了,无影无踪。就连她的声音也变了,变得成熟低沉。“你是怎么知道的?”
“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早到你服下焕颜丹。”
火光中,火蛇吐着蛇芯子步步紧逼。“你与桑荣相伴二十几年。他竟不知道在他身边服侍他的竟然不是个兰质蕙心的不老仙女,而是个七老八十的丑女人。”
“不愧是夫妻,成日在欺骗中度日。”
“不杀我,我就给你碎寒珠的解药。”
“不杀你?你们夫妻两个一个杀我恩师,一个骗我手刃无辜生命,都该死。碎寒珠就算是有解我烂命一条,爱而不得。要这些时日又有何用?”
仇思诺最终倒在了桑淮的剑下,死不瞑目。给他们最好的惩罚,给他们最大的宽恕。所犯下的罪孽深重,不应该被原谅。杀人不是替天行道,可是乱了的世道,哪有真正的道义可言。只是给自己解脱罢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天乾阁就是一个最大的谎言。村寨的每一个人,手中无不沾有一条条鲜活无辜的人命。这个江湖上最大的杀手帮,随着那场大火,永远消失在了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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