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

    是夜,祈安。

    林长楚倚在宿舍客厅的窗边,抬头看着星空弯月。

    手上的通灵镯无一丝回应。

    他已经记不清第多少次了,自从沈慕堇离开祈安后,他就一直在给她传讯息。

    头两个月,他也没指望能接通通灵镯,毕竟她万一有什么事情要去做,可能不会那么及时地接收消息。

    他只是想跟她说说话,告诉她他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再隐晦地表达下希望能早日跟她交流剑法的愿望。

    但后来,他每个精心想过的开场白、思索过的对话、想要说的近况,都止于通灵镯苍白机械的“讯息储存”中。

    她没有回应过他的通讯,一次都没有。

    明明那天,是她偷偷用神识传音,瞒过在场所有人,主动跟他互相在通灵镯里留了灵息。

    可后来,他成了那个得不到回信却还在主动的人。

    她离开前,还记得答应顾恪安的事,主动去解释、主动去处理。

    而他,仿佛被彻底遗忘。

    一次又一次,他满怀忐忑与希望地发去通讯申请,在脑子里再整理一下自己想说的事情。

    然后在“讯息储存”的提示中,安慰自己她只是太忙了,忙到无心关注通灵镯的闪烁。

    他会用尽力维持的清亮语气,把自己想说的话储存在她的通灵镯中,祈求有一天能被她打开听到,然后她会联系他。

    或者等他下一次联系她的时候,她会接通通灵镯,告诉他,她都听到了。

    但,祈求的事情没有实现。

    他的讯息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他都不知道她闲来无事的时候有没有听一听,还是直接全部销毁掉了。

    他想死心,许是她对他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离开祈安回到了熟悉的凌虚宫或是沈家之后,就不愿意再搭理他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恍然发现已经彻底看不到她的时候,才明了,“远远仰望”的想法只限定于他清楚地感知到她的存在时。

    他最真实最赤/裸的念头是,以虔诚的爱虔诚地供养爱人。

    但他的虔诚得不到回应了。

    那他这种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不死心的做法算什么?

    死缠烂打?卑躬屈膝?

    还是话本里说的,在大雨滂沱之日,跪在她府前,泣血求她再看看自己?

    霍清缨看这种话本看得心情低落,用膳时跟白仪瑢、齐景玉他们把话本子的男女主角都骂了个遍。

    他在旁边听着,听着齐景玉跟着笑“女的卑微男的犯贱,改不了的,天生一对别去祸害别人了”。

    他想,他可不会干这种事。

    又听白仪瑢客观冷静地分析,“卑微和偏执,是两种极端,但这种极端不应该出现在情爱之中。爱的确不讲道理,但爱是美好的。女主人公的问题在于身世悲惨,接受的爱太少了,所以不知道如何去爱,才做了许多匪夷所思之事,如若换成一个自小教养好、父母恩爱、家庭和睦的,做出正确选择的概率会大很多。”

    齐景玉放下筷子,“男的不就是家境好吗,你看说的,又玉树临风,容貌让人心惊,又是那啥之子来着?哦,先帝最宠爱的贵妃的儿子,大权在握。”

    “笑死,管这么多兵,还得参政,也不见干点人事。”

    “加了这么多煊赫背景,”叶致珽瞥了齐景玉一眼,“只是为了让读者觉得他不把人当人看是很正常的事情而已,跟懂爱之人没一点关系。”

    “喜欢看下跪的,其实喜欢的是看骄傲之人甘愿打碎自己的傲骨,换种说法,前面虐女的,是满足男主人公的掌控欲,后面虐男的,是满足女主人公的掌控欲,这种话本的一大缺陷在于男女主人公互相把对方当成是攥在自己手心里的宠物,就跟凡人家里养的狗一样,忠诚就够了。”

    林长楚停下了筷子,他想他不会做这种事的原因,好像就在于他骨头硬、脊梁直,低头弯腰挺丢人的。

    他是剑修,一往无前宁折不弯的剑修,打断了腿也不能跪。

    一跪,心气就没了;心气没了,剑意就没了。

    他才不会当狗呢,当沈慕堇的狗也不行。

    但现在,林长楚摩挲着手腕上冰冷的通灵镯,他想好像自己做的事情跟摇尾乞怜的家养狗也差不多了。

    最大的区别或许就是,他还没有“家养”。

    他家后山的狼犬都还有个窝呢,他只能在大雨淋湿的夜色里,看着月亮。

    臆想遗忘了他许久的月光,下一瞬能不能再照到他身上来。

    林长楚浑身的气质愈发低沉脆弱,垂下的眼眸中,是掩不住的浓郁执拗与绝望。

    近一年来,俨然有祈安第一人架势的林家少主,此时此刻,宛如一个被困在痴心妄想中的囚徒,挣不脱逃不掉。

    再试一次,每次联系沈慕堇之前,他都会这么告诉自己,再试一次,万一这一次她回应了呢……

    现在,他突然又想再试一次,再告诉她一次,他的近况。

    通灵镯依然是冰冷地通知他进入“讯息储存”。

    “沈慕堇,你看过那种话本子吗,男主角跪在女主角家门口求她回头的那种,你知道吗,我刚才在想,好歹话本里的人还能找到该跪的地方。”

    “而我……”

    林长楚沉默了一下,又嗤笑一声,也不知道在笑谁,

    他右手抚上额头,似是笑弯了腰,左手握住了窗棂。

    “我连去哪里跪都不知道。但我为什么要跪啊?你随便给我找个理由,告诉我我哪里做得不对,我也能去跪。”

    林长楚像没了站着的力气一般,身子顺着墙壁滑落。

    他坐在地上,头靠着墙壁,纤细布满血管的天鹅颈微微扬起。

    声音发颤,“你哪怕随便搪塞个理由打发我呢,你随便给我句话打发打发我好不好。”

    “你要是觉得我烦人,就大发慈悲给我句话,别让我再试一次了。”

    “我很好打发的,只要你开口……”

    沉默,长久的沉默。

    通灵镯的光骤然熄灭,“讯息储存”停止。

    林长楚颓废地低下头,又无比嘲讽地笑了一下。

    他现在说假话说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他的确很好打发,但他也清楚认主的狼犬是丢不掉的。

    被扔到天涯海角的狼犬只要不死,就永远都会回到主人身边,不管当初抛弃它的人,是不是它的主人。

    林长楚察觉到有人回来了,是齐景玉。

    他神识在同龄人中已算强大,隐隐能听得到齐景玉在说什么凌虚宫、下个月、很快、几十个人。

    林长楚想起来了,三年一次、一次三年的四境学府优秀学子的凌虚宫修习之行就要开始了。

    三年前,送走了刚认识没多久的穆琦和容洛宁。

    他想探知跟沈慕堇有关的事情,就只能通过那个叫顾忱希的顾家人。

    顾忱希……

    齐景玉好奇心重,也自来熟,一来二去跟顾忱希关系近了不少,问起沈慕堇的事来,她说得也有些模模糊糊,问近况更是不清楚。

    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怕是得问问我堂哥,就是顾恪安,他跟沈姐姐青梅竹马,同辈人里就属他跟沈姐姐最是熟悉。”

    慢慢的,齐景玉也不问了,而林长楚更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

    只要不问,那他就可以当顾恪安跟自己一样,也不知道沈慕堇的近况。

    “凌虚宫。”

    林长楚慢慢念出这三个字,在凌虚宫能打听的消息来源会多上许多,况且,她总不能在凌虚宫特意避着他吧。

    他迅速压抑了所有的偏执情绪,站起身来,依旧倚着墙壁,一副傲气洒脱不知愁的少年模样。

    只是手还是不自觉地摩挲着通灵镯。

    齐景玉推门进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长身玉立、越发飞扬的青年,明亮耀眼到隐有几分南境同辈第一人的姿态,一如既往地身着玄红学服,散漫随性地倚着白墙,微微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本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恣意气场。

    但齐景玉每每晚上回来推门瞧见这画面时,总觉得瘆人。

    最开始几次他以为自己多心,但本能告诉他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

    后来,他发现,只要他回来时瞧见林长楚似是无意识地摸着手腕上通灵镯,他就必然会感受那种令人心惊的压抑晦涩。

    他不好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有点像脖子上被勒了一根细线,吊着他在悬崖上走,走到对岸去。

    喘不过气来,痛苦得要死。

    但还是非要走,一直走,因为痛苦之上是狂热。

    近乎疯狂的狂热,对岸有渴求许久的东西,属于他的东西,狂热的偏执与占有。

    窒息与痛苦,都不能让他停下脚步。

    齐景玉自己琢磨了好一段时间,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剑修真是,不疯魔不成活。

    林长楚得了朝岁之后,立马朝着疯子剑修狂奔而去,一发不可收拾。

    就看他这两年的拼命劲,假以时日“四境年轻一代第二人”的名号,非他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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