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英做了个噩梦,梦见她坐在被月亮照得亮堂堂的院子里,月光和她兜里的银子一个颜色,干净又纯粹,稀里哗啦地从天上倾泻而下,棋盘一般的地砖盛着一地的碎银子,但是跟她一个铜板的关系也没有。

    正暗自可惜,忽而听见月下有人弹琴,有人吟诗,她再仔细看去,面前一坐一站两人背对着自己,皆是身姿绰约,如仙人般。那正在吟诗的人这时突然转过脸看向坐在原地等她,问她:“如英,你觉得这琴声如何?”面上的神色很是期待,期待着她能够就此说上几句贴切的诗词,吟诵一番此情此景的妙处。

    她一愣,才看清对方的脸,竟然是清河王。

    他见她不回答,又问了一次。

    这一次她又看清了第二张脸,是冲净元师,她坐在琴前,笑吟吟地望着她,也问:“如英可听出来我弹的是什么曲子?”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咬了一口的鸭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好说了句:“其实……这鸭子不错。”

    然后她醒了,被梦里的这一幕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幼时被古书里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支配的窒息感卷土重来,她在院子里练了一整套拳法也没能缓解这种深入骨髓的惊悚。

    好在没多久就得了消息,清河王入宫去给太后请安,人天没亮就走了,杜如英这才稍微从被文化人折磨的郁闷里脱离了出来。

    一早天气闷得很,光是基础运动就出了一身的汗,她擦过汗洗了把脸准备进山继续锻炼。

    刚出院门,就见到一个穿着鹅黄色短衫的小姑娘在门口探头探脑。这山林间尽是一水儿的绿色,安栖观也多是低调沉稳的灰与白,她往那一站,格外扎眼。

    杜如英认出来这小姑娘了,“景泰,你在这干嘛呢?”

    景泰原本还在专心致志地找人,一张脸绷得严肃又认真,一听杜如英的声音,神色登时就松了下来。寻着声音看了过来,小跑着到了杜如英跟前,庆幸道:“太好了,刚还在担心钥匙和杜姑娘错过,找不着人,回去该怎么和小姐交代,没想到就遇见你了。”

    “你家小姐不是生病了吗?”杜如英有些意外,“怎么这会儿就急着出门。”

    “夫人见小姐病刚好,整日在家里闷着不痛快,就许小姐出门散散心。”景泰解释说,“杜姑娘这会儿有空吗?小姐这些天都在想着和你见面呢。”

    “有倒是有,”杜如英抱着手臂犹豫了一会儿就答应了,“不过,你得等我换身衣服。”

    “也是,”景泰看了一眼她身上脏兮兮的练功服,实心眼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说,“是得换身衣服,不然让小姐见了,要怀疑你去另谋生路了。”

    转身回房的杜如英果断换了件黑色的旧衫,袖子上还打了俩补丁,衣服再破点,拿根棍子拿个碗,城门口指不定能再挣一笔钱。

    景泰见了之后,欲言又止,“你这衣服……”

    “行了,赶紧走吧,见个面要求还挺多。”杜如英理直气壮地推着她往外走。

    两人一路穿过小径,从山房侧门绕过主殿,到了安栖观香火缭绕的前院。

    主殿门前香客并不多,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的一群的小姑娘正在院子里嬉笑打闹,姑娘们年纪正好,穿着打扮皆是京中如今正流行的风格,衬得她们个个俏丽多姿,鲜妍娇美。

    景泰先杜如英一步跑了过去,停在那群姑娘们最前头容貌最盛的少女身边。这少女姿容秾丽,娇若春花,遍身绫罗,打扮极精致华美,只是神态略冷,也不大愿意和旁人交谈,傲然站在人群前头像只高贵冷艳的小孔雀。

    杜如英一看她这表情就觉得格外好笑。

    这时,少女身边的景泰凑到她耳边和她说了两句话,她就扭过脸看了过来,一双亮盈盈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杜如英。随后,就见她弯起眼睛笑了起来,整个人俏生生地站在那,像枝头含苞待放的花。

    “上次见你也是这身衣裳,这衣服怕不是要陪你过一辈子。你就不能花点心思在打扮上吗?”这朵花挂在枝头没多久,一避开外人,劈哩叭啦地绽了个响亮。少女跟着景泰走进安栖观东面的院子,一见杜如英坐在石阶上,就忍不住嫌弃她。

    “我衣服都是黑的,你是怎么分清的?”杜如英有些纳闷,她柜子里的衣服不是黑的就是深蓝深灰,穿久了就混成一团,根本分不清哪件是哪件,“再说了,就是披在外面的一套行头,穿什么不是穿。”

    “哼,我当然分得清,”少女很是自得地哼了一声,快步走到杜如英身边,身上的珠钗环佩随着她的动作悠悠晃动,走动起来叮当作响,“我猜你是把钱都花在吃的上面了,没钱去买衣服才对。”

    景泰一见少女站定,立马机灵地铺了张手帕在石阶上,好让她坐下去。少女那金线绣出蝴蝶纹样的裙袢就这么散开在杜如英腿边,迤逦于青石砖地上,看得她眉头一跳,顺着少女的话说:“还真给你猜中了。”

    “你这样下去,可怎么嫁人。”挨着她坐下的少女忍不住嫌她,“你以后也这样和你相公见面吗?”

    杜如英一听这话有些意外,侧过脸去看身边的女孩,她才十五六岁的年纪,面颊饱满,长眉杏眼,粉面朱唇,眉宇间稚气未脱,明显看着还是小女孩,“管大小姐这才多大,就想着给人保媒拉纤了?”管大小姐本名叫管文鸳,父亲兄长皆在朝中做官,是个名副其实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因一场意外和杜如英结识,二人交好已有三年有余。

    管文鸳一听她这话,当即踢了她一脚,“呸呸呸,我才不会给你这种家伙做媒呢。”

    “那你怎么就想起这种事了?你家里开始给你物色了?”杜如英看着她,才想起她本该今年去选秀,管文鸳一直是个心高气傲的小姑娘,按理来说她应该和很多官家小姐一样,被家族按后宫宫妃的水准培养出来,去宫里争一份泼天富贵。如今意外落选,她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不甘心,反而还挺乐得自在,“说起来,你错过选秀不难过吗?怎么你看起来,心情还挺不错的。”

    管文鸳抱着膝盖看着院子里斑驳的墙面发呆,“母亲说宫里其实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地儿,不去也好。省得进了那道门,谁也看不见,一个人在里边呆着,好没意思。”

    “宫里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杜如英点头说。

    “所以她打算给我挑一门就近的婚事,这样平日互相还能多走动走动,”说到这,她笑嘻嘻地歪过脑袋,把脸颊贴在手背上,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杜如英,“我也就不用担心以后没办法找你玩了。”

    “你才多大,”杜如英伸手去戳她软绵绵的脸颊肉,“这么早谈婚论嫁,未免有些着急了。”

    “要不是家里非要送我去选秀,平常人家的姑娘早在十二时候就该找好人家了,”管文鸳被她戳得皱起鼻子,拍开了她的手,“再过两年就要被人说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所以我才问你呢,你就没什么打算嘛?”

    “十二?”杜如英一听就笑了,她认识管文鸳的时候就是十二,个子刚到她胸口,整个人裹在一件雪白的大氅里只露出一张脸粉雕玉琢的脸。那会儿她脾气娇纵,说话神态也是趾高气扬,因为自己喜欢的香囊被碰掉了,正抓着她一个庶妹发脾气,圆滚滚地站在雪地里活像只炸毛的雪貂。

    杜如英当时因为看不过眼,就趁管文鸳一个人时抢走了那个香囊和她揣着的一包酥糖,气得管文鸳不顾形象地要冲上来和她打一架。管文鸳个子矮,蹦起来恐怕也只能打到她膝盖,可以说是毫无威胁。她故意溜管文鸳,让她追在自己身后跑,然后看着自己一口一个把酥糖吃得干干净净。

    这个张牙舞爪的大小姐没一会儿就哭着去跟家里人告状了,哭得相当惨烈,惨烈到杜如英这时候想起来还是会想笑。

    “你十二的时候也就这么点点大,”她凭空比了比,“蹦起来都够不着我肩膀,你现在也就才长高了一丁点,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你说谁是小孩子!”管文鸳最不喜欢杜如英提到这些,一听就气急败坏地扑过去要打她。可是刚伸手过去,连她衣服边都没挨着,就被躲了过去。见杜如英蹿出去,她抬腿就跟了上去,没想到的是裙摆太长,腿没迈开就被绊了个正着。

    身体往前一扑,眼看要摔到地上,还是杜如英手长一把拉着勾住她的腰把人捞了回来。捞完就笑她,“你这脾气,得找个老实听话的男人,你说一他不敢说二的那种。否则,这日子过得,你得难受死。”

    “我找什么样的人家才不用你操心,”管文鸳在她手里挣扎了一会儿才挣脱开,站直了之后手忙脚乱地去整理自己有些乱的衣钗,脸又热又红,听她这么说,啐了她一口,“不找你这德行的我就谢天谢地了!”

    杜如英被她的口不择言逗得笑个不停。

    “景泰,带上东西咱们回去自个儿吃,”管文鸳又羞又恼,跺了跺脚,转身就走,走时还吩咐景泰拿上手里的食盒,恶狠狠地和杜如英说,“饿死你算了。”

    杜如英一看有吃的,连忙跟上去。

    “诶,我道歉还不行吗?我错了,你别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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