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杜如英活在这个世界的第十八年,在名为大周朝的庞大机器上活着的第十八年。她不是那中在机器上勤劳运转的零件,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懒惰,会为了吃口饭会动一下,为了撒口气再动一下。她这颗零件可有可无,严格说起来还有些多余,毕竟在大周朝这个庞然大物身上,有的是人心甘情愿一辈子被捆绑,不知疲惫地转动,尤其是大周朝的女人。
大周朝的女人是数以亿计的零件里格外勤勉的一部分,她们身量小,存在感极低,没有编号代码,有的只是附属在更庞大的零件上的附件标号,一出生就成为附件,由大零件灌输名为规矩的能源,学着其他的附件开始转动。规矩和世情是最不错的能源,再附赠名为父母,兄弟,宗族亲缘的链条,她们的一生就在这样的地方飞快地转动了起来。这地方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大到能装进去数以百计千计的亲人,拖家带口的,沾亲带故的。小得却装不下她们自己,熙熙攘攘一群人之中,竟然没有一丁点的地方是能留给她们自己的。
管文鸳是这些零件里边比较精致漂亮的那个,也是运气比较好的那个,衣食无忧,穿金戴银。她出嫁前身上的链条是父母兄长和家族,按照他们的期待成长为框定好的传统高门贵女,等待来日中选一步登天。在这期间,没有人问过她一句是否愿意,连她自己也没有问过,她就只是听话的转动自己的人生,朝着规定好的方向走。她如今不过十五,就已经随时做好了准备。准备亲手将自己身上的链条从家族改换至未来的丈夫,然后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走完这不停转动的一生。
游走在常规逻辑外的杜如英十八年来就站在这样一个怪诞诡异的机器里看着,和所有人格格不入。
她想起自己很久以前以开玩笑的方式问过管文鸳一个很俗套的问题,问她如果可以抛开眼下一切的生活,她最想去做什么。
管文鸳沉默了很久才很小声说了句不知道。
这个回答其实在杜如英意料之中。管文鸳是个自小被精心浇灌被细心打磨出来精致珍宝,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现有的框架下被完善到极致。骤然撤去框架,又何尝不是毁去她过去所有的生活和保护,要她一片空白地重新开始。
说起来,杜如英确实见过短暂失去自小到大的保护框架的管文鸳,那时的她独自走在山间,成了无人认领的走失珍宝,谁都能去占个便宜,毫无疑问地被肮脏的现实吓得狼狈不已,在惊慌失措中痛哭流涕。那时也是杜如英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将积攒了十来年的愤怒和不甘不顾一切地倾倒出来,和腥臭的血液一起混进冻结的土壤。
她把尸体丢到一边,回去看整个人裹在斗篷底下瑟瑟发抖的管文鸳。她衣裳完好无损,只是脸上沾了泥,一张脸被吓得雪白,嘴角被自己咬破了,鼻子和眼睛都是红着的,脸上一点泪痕也没有,眼泪全攒在眼眶里。她仰起头,泪水涟涟的双眼如寸寸碎裂的坚冰,不见半分以往嚣张跋扈之色。
杜如英于心不忍,扶着她站起来,替她擦掉脸颊上的灰土,问她:“有没有受伤?”
她盯着杜如英看了很久,确定自己脱险,这才泪如雨下,哽咽着说:“没有。”她一边哭一边去看杜如英身后,“那些人……去哪了?”
“我处理了。”杜如英并没有直说。
“处理?”她一听这话,飞快地拿手背擦掉脸上已经一塌糊涂的泪水,抓着杜如英的袖子忙说,“他们会不会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他们会不会知道我是谁?”
“什么?”杜如英被她这番话弄得一愣。
“管家不能出一个名声有损的女儿,”她一时间好像忘记了自己的恐惧,连忙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塞到杜如英手里,那些家伙还没来得及从她身上摸出来这东西,只是扯掉了她腰间挂着的缕金香囊和玉坠子,“这些拿去,要他们闭上嘴。”
荒唐感如当头一棒,打得杜如英说不出一句话。生活在这里的她其实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处在一种说不清的迷茫感之中,那是对自己所见所闻的迷茫,对所谓常规和惯例的迷茫。后来随着时日渐长,这些积攒到了一定程度的迷茫和困惑开始转变成了厌恶,这让她总是看不顺眼很多人很多事,深深厌恶着自己度过的每一天。最后理所当然地将所有情绪抛给了愤怒,为自己愤怒,为别人愤怒。每天平静的外表之下是湍急的暗流,随时能够卷走她所剩无几的理智。
可当她此时看着管文鸳,心中的厌恶和愤怒又全化作了难以言表的悲哀,那是庞大的无可阻挡的悲哀,悲其无助,哀其无力,以至于她的怒火都因此湮灭。
她将手里的钱袋塞回管文鸳手里,宽慰管文鸳,“你放心,他们不会说出去。”也不能说出去。
“嘴巴长他们身上,你怎么能保证?”管文鸳着急地说,话说完她才回味过来自己此时的处境,又摘下自己头上的发饰,什么宝石珠花,金步摇,全塞进杜如英手里,“我求你,一定要给他们钱,他们才能不乱说话,”眼看杜如英神色动摇,深知她心软于自己的恳求,便说得越发动情,眼泪断了线般往下落,“我爹一定会把我送出去,我不想被绞了头发当姑子。”说着,她想要跪下,被杜如英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可是她不肯站直,支着杜如英一只手臂半跪着,声泪俱下,“求求你……”
杜如英叹了口气,任由她跪在地上,自己半跪在她面前,把珠钗慢慢插回她的发间。理了理她松乱的散发,轻声说:“我向你保证,今天的事,不会有我和你之外第三人知道,”又仔细擦去她的眼泪,“有人问起,就说你只是贪玩出来摔了一跤,被我碰见。”
“可是……”
“若有别的声音出去,你只管叫人来安栖观找我问话,我一定替你作证。”杜如英握着她手臂,发现她手掌有擦伤,有心分散她的注意力,“你看,这摔得多厉害,我先带你去上药好不好?”
她呆呆地看着杜如英,半晌才点头,“……好。”
“怕高吗?”杜如英这么问她。
“不怕。”
“那就好。”话音一落,杜如英将她裹紧在披风里,手臂毫不费力地一带就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伴随着她一声惊呼,轻巧一跃,身影不断起落在树梢之间。风声伴着层林摇晃的光景,晃地得她眼花缭乱,顿时忘了说话。
杜如英抱着管文鸳穿行,丝毫不见勉强,她真的很轻,轻到如果她如果落在这个世界某个地方,都激不起半点水花。
就和杜如英曾经所见的大多数女人一样,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也悄无声息。她这么日复一日地站在一旁看着,看脚下土壤上升起袅袅青烟,看脚下黄土填进一座又一座孤坟。
这个世界如此安静,安静得让人绝望。
杜如英自此之后没再问过管文鸳这样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存在着某种难以察觉的傲慢,继续说下去,只会显得无能为力的她格外自私。
如今管文鸳家中正给她相看亲事,她能出门的日子也变得少了,只能偶尔遣景泰上南青山一趟给杜如英送点东西。多是吃食,偶尔有一些信,一些她绣坏了不想要的绣品,一些被她抱怨内容无聊的话本册子之类的零碎东西,看上去就像是尽力她的平日都拆分成每一份具体的玩意儿送过来。
后来也不知道管文鸳是不是在家被憋疯了,写的信是越来越长,字迹也越来越潦草。拿到手几页纸仔仔细细费劲看下来,字里行间写满了几个大字——“我想出门”。
“你们家小姐这是闲疯了,”杜如英将回信递给景泰后,又嘱咐说,“回头记得问她,实在不想呆在家里的话我夜里偷偷带她出来玩,问她敢不敢。”
景泰收好回信,笑嘻嘻地问她:“那我呢?我也要一起出来玩。”
“你这不是天天跑出来吗?”杜如英戳她额头,“可比她松快多了。”
景泰捂住额头后退半步,“这样一个人在外走动很没意思呀,之前小姐听说你总是去郊外马场,念了好久。”
“那你回去问问,她敢出来,我就带你们去。”
“好呀。”景泰喜滋滋地应下,带着门口杵着的马夫就往外跑。
景泰刚走,积云师太就过来使唤杜如英去前殿帮把手,重阳节快到了,安栖观里里外外都需要做个清扫,而殿宇里有许多活儿只有她能做着轻松些,所以少不得她在这里边忙碌。也因为这一缘故,逢年过节,她在安栖观的师太眼里就格外抢手。
“如英,”冲净元师站在屋顶下仰头喊了一声,半会儿才见黑压压的屋檐上露出杜如英那张脸,她正撸高了袖子在铺屋瓦,“有个小姑娘想找你。”
“小姑娘?谁啊。”杜如英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是哪个小姑娘这会儿来找她。
“你下来歇一歇,忙了小半天了,”冲净元师看她满头是汗,手里端着茶和糕点和她说,“那小姑娘我也不认得,我让她直接过来这见你?”
“这都快补完了,补完我再下去,”杜如英擦了把汗,“你让那姑娘直接过来吧。”
冲净元师应了一声,放下东西就走。
没一会儿,就听见一个轻快地脚步声伴着一个爽利稚嫩的声音,“杜姐姐?杜如英?人呢?”
“这呢,”杜如英探头去看,只见一个穿着桃红色绸裙的小姑娘在院子里打转,也就七八岁的模样,竖着两个髻,发间桃花步摇跟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颇为可爱。然而她完全不记得自己认识过这么年轻的小姑娘,“你找我?”
听了声音,小姑娘仰起头看见了杜如英,眉头一拧,“你就是杜如英?怎么和画像不太像?”
“画像,”这就有意思了,杜如英笑得眉眼弯成一道线,“你从哪看过我的画像?”
“我姐姐给我看的,”小姑娘不假思索地说,仔细打量了一眼屋顶上蹲着的杜如英,迟疑地问,“你真的是我姐姐说的杜姐姐吗?你看着……不太像女孩子。”
“你姐姐是谁?”杜如英问她。
“你能不能下来和我说话,我老是仰着头,好累呀。”小姑娘说话直,和杜如英招了招手。
“可以啊。”杜如英对小姑娘的要求从来都是有求必应,踩着风,和落叶一起飘了下来。
“你果然是杜姐姐,”小姑娘一见她落地,兴奋地说,“姐姐说了,这山上要是见着能飞的人,就一定是杜姐姐你。”
“你这判断的方式倒是蛮奇怪的的,”杜如英挑了挑眉,指着一旁的石桌,“咱们坐下来好好说说,正好这儿有一点蒸糕和酥饼,甜口的,是这儿的师太做的,要不要试试看?”
小姑娘爱甜,眼睛往桌子上白乎乎的蒸糕上一碰,蒸好的糯米和甜香味儿一下就把她的视线粘住了。小跑着往凳子上一坐,得了杜如英的许可,拿手帕仔细擦了擦手才从碟子上取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她吃得斯文,咀嚼得也仔细,嘴巴鼓鼓囊囊地撑起来,像只松鼠。
“还没问你叫什么,”杜如英撑着下巴认真地盯着她,“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这可不公平。”
小姑娘闻声抬起眼睛,杏仁般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努力地想把自己嘴里的蒸糕咽下去再开口。杜如英不慌不忙地给她递了一杯茶,她喝了一口总算是顺下这口气,这才说:“我叫甄玉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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