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画卷,杜如英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她和屋子里每个姑娘都做了告别。她们彼此都很清楚这辈子再难有下一次机会相聚。流朱和浣碧两个认识她时还只是十岁出头的小孩,眨眨眼就四五年过去,骤然要分别,都忍不住偷偷落了泪,甄嬛倒是忍住泪意,打起精神和她说了好多话才放开拉着她的手。
安陵容一直沉默着,她和杜如英并没有认识多久,告别也只需要说上几句话,余下的时间她都坐在一旁看着杜如英和甄嬛几人告别。看了一会,她就寻了个机会说:“时间不早了,我想我也该离开了。”
“我跟你一起吧,”杜如英目光转过来,“天黑得厉害,送你一路。”
安陵容一听这话,有些紧张,站在那不知所措。还是甄嬛安慰她,“这样也好,如英陪你走一趟,我也放心。安妹妹胆子小,这会儿下人都被我遣出去了,只怕回去的路上没什么人,可是要害怕的。”
有了甄嬛的劝说,两人最后还是一同离开了快雪轩。
此时一路无话,越发凸显夜晚的寂静,白天繁茂的景致到了这时候,都成了一块块颜色深浅不一的墨块,一阵阵裹着虫鸣的风声听着更是悚人得很。廊间虽说点起来灯,却依旧不敌如海般磅礴的黑,一脚踏进去也跟踩进虚空一样不踏实,她们的脚步印在夜晚上边,飞快地消失。
“我能问问你今年多大年纪吗?”杜如英走在她身边,尽量控制着和身边的人保持在同一行走节奏上,说话时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平和,是听了甄嬛的话,怕吓到安陵容。
不过她好像还是吓到了,肩膀动了一下,头刚刚抬起来很快就低了下去,半天才出来一句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十六。”
“十六啊,”杜如英的声音更轻了,像一阵雾,带着叹息声沉进夜色之中,“真年轻。”
“听你的语气,怎么感觉你是个老人了,”开了话头,安陵容又找到了自在感,“你和我们年纪也差不了多少。”
“总归要比你们大一些,”杜如英耸了耸肩,模棱两可地说,“而且多可惜,像你这样年轻的好姑娘,只能认识一天,交好一日。”
室外光线不好,看不清安陵容此时的神色,只能听见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可惜,认识总好过不认识,我很知足。”
“啊对了。”杜如英骤然停下脚步。
连带着安陵容也停了下来,一双眼睛在夜里忽闪着微光,盯着她的脸,“怎么了?”
“给你看这个。”杜如英展开一直拿在手里的画轴,凑近到廊边的月色下。
安陵容跟着走过去,仔细看了一眼,光线不好,只能依稀看见画上女人的脸,她有些惊讶,“这是你吗?”
“其实这不太像我,不过眼下来看是最靠近我的一面,”杜如英将画凑到她面前,“我想给你看看我本来的样子,总是以伪装示人,显得我和你的交往不是那么真诚。”
安陵容这一次没再避开杜如英的视线,她仰头看着杜如英时,面上满是惊讶,“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我需要表示我的诚意,你我相识只有一天,只有尽可能地真诚才会让我们的这一天比得上平时的好几日。”杜如英认真地看着她说。
“那见过你本来的模样……我们能不能算是认识很久了?”安陵容问她。
“当然。”
“我……可不可以也叫你如英?”
“当然可以。”
“那……那……”话说到这时,她又低下了头,声音听着很是犹豫,也越来越小,“你也应当喊我陵容,是不是?”
杜如英爽快应下,“这是自然,陵容。”
送安陵容回了院子,杜如英原路返回,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墙角翻了出去。
夜晚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满地的月色泛着冷冷的水一样的光,一并照得她的脸也一样毫无温度。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不是那种如滚雷般的奔袭声,是扯开珠链子,拿着珠子一颗颗丢到盘子里砸出来的声响。杜如英一听就停下了脚步,看着道路尽头拐角处马云漆黑的身影踱了出来,不紧不慢地踏进白亮的月色朝她走来。
如果忽略马云一颠一颠地走姿,他当真是匹俊秀的马,四肢修长,体型优美,肌肉线条流畅又饱满,皮毛茂盛,油光发亮,没有一丝缺点。
奈何唯一的缺点就是致命的,想到这,杜如英就忍不住叹气。
马云和她缺乏应有默契,她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这家伙才到她跟前。摸了摸马云漂亮的脸蛋,她说:“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走过来的时候,磨叽得像一头驴。”
话音刚落,她就被马云的鬃毛甩了一脸。
这天过去没多久便是重阳,安栖观忙碌无比,连杜如英这个跑腿的都临时被积云师太捉去当个劳力,一直到下午才得空歇息。
景泰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杜如英休息,刚到厢房大院门口,见她撸高袖子身体后仰,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扯着领口给自己扇风,面无表情地盯着屋檐发呆。
“你出了好多汗,”见没有外人,景泰直接挎着一酸枝木食盒往院子里走,“今天又跑去山里了吗?”
杜如英闻声看过来,“是你啊。”声音听着有些无精打采,“今天没去山里。”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景泰将食盒放到她身边,跟着坐到隔壁,“发生什么事了吗?”
杜如英挠了挠脸颊,“说不上心情不好,就是有些闷,大概是太闲了。”
“那我可要给你找点儿事做了,”景泰打量了她一眼,等见她神色放松才直起腰板说,“小姐要我问你想不想过两日去夜市逛逛。”
“不想去骑马了吗?”杜如英问她。
“小姐说往后有机会再去,不急这一会儿。”景泰嘟着嘴小声地说。
“那什么时候去夜市?”
“三日后。”
“行。”
“对了,今天府里设宴赏菊,小姐问你要不要也一块去?”景泰扶着膝盖,期待地看着她。
“你觉得呢?”杜如英笑吟吟地看向景泰,反问她。
“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小姐也猜到了,”景泰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有些可惜。她这么说着,伸手将身边食盒盖子揭开,只见四四方方的食盒分作四格,每格都盛着形状大小各异的精致糕点,“所以让我送两盆菊花给你观赏,又配了些栗粉糕之类的点心,权当解闷。”
“你们家小姐是把安栖观当库房了?这也送,那也送。”杜如英挑了挑眉。
“那你要不要,不要我就带回去。”景泰登时佯装不高兴,抱怨道,“我抱着这些东西坐车上来都累死了,你还说这种话。”
“别生气呀,我当然要,哪能辜负文鸳一番心思,”杜如英当即道歉,“辛苦你走这一趟,请你喝杯茶,和我一起尝尝看你们府里的手艺,怎么样?”说完起身要去倒茶。
“我才没生气呢,这茶你得留着下一次请了,东西送完我还得回去找小姐呢。”景泰说着就站了起来,又想起来什么,拍了拍杜如英的肩膀,“对了,快跟我去车上搬花,我可搬不动那东西。”
杜如英一手抱着一盆菊花回到院子里时正巧碰上了冲静元师和积云师太二人,她们一人抱着一束茱萸站在廊下正在说话。
“正找你呢,”积云师太见她回来便迎了上去,看她抱着两盆菊花站在门口,不由得有些好奇,“这花你又上哪弄来的,比观里栽种的开得好多了。”
“朋友送的。”杜如英进门将花盆放下,简单地解释了两句。
“是那位总给你送东西的姑娘吧,”冲静元师将手里的茱萸放到石桌上,蹲下去帮她将花盆调整地方,摆完直起腰细细打量了一番,颇为满意地说,“花开得好,得放到最显眼的地方,叫人看着开心。”
“老是听说有小姑娘给你送东西,人却看不见几次,”积云师太走过来,顺手拍掉了杜如英肩头沾着的泥灰,又关心道,“你怎么也不请人喝杯茶?这一趟路可不近,难免辛苦。”
“下次会请的,只是怕打扰到你们。”杜如英扶着冲净元师站起来,这才见师太二人穿备齐整,怀里还带着不少东西,就问,“你们要出门吗?”
“是呢,今天重阳,太妃想趁时候早去登山顶,好早些回来,”积云师太拿上了石桌上冲净元师的茱萸抱在怀里,看着杜如英说,“也想问一问你要不要和我们一块去。”
冲净元师拍着杜如英手背,神色祥和地说:“这些天见你总在观里闷着,就想着叫上你,咱们三个一起出去散散心。”
“行,”杜如英没多犹豫就答应了,打算接过积云师太怀里的两束茱萸和手臂上挎着的竹篮子,“东西我来拿吧。”
“这点东西我还拿得动,”积云师太后退半步,“你可不要拿我当什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老人家。”
“我们可是知道你忙了一早上,特意叫你放松一些,别老给自己揽活儿上身。”冲净元师从积云师太怀里拿过茱萸,看着杜如英说。
“习惯了干粗活,两手空空不习惯。”最后杜如英还是提上了管文鸳送来的食盒,揣走了两壶自己买的酒,跟着积云师太二人爬上了南青山的山顶。
三人在顶峰宽阔平坦的一侧落脚,四面被林木环抱,林盖如葆羽,放眼望去,满目葳蕤繁茂。杜如英背靠深林,面朝山外,望着脚下被星罗棋布的楼屋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金色皇城。
在阳光的照耀下,宫殿投射出绚烂夺目的光,如同金碧辉煌的坟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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