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暑已经半月,天反而越发热了。
午后聒噪的蝉鸣声中,太辰宫偏殿外的侍女们为来人掀起薄薄的纱帘。
荠荷进屋时,王子茹正埋在一堆奏章后面,眉头微蹙。
她轻手轻脚挥退一帮侍女,接过书案旁那女孩手中的羽扇,代替她站到了王子茹身边。
很快,殿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王子茹眼都没抬一下,专注于面前的奏章,“信送过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御笔朱批。
“送到了,主子……”
荠荷轻轻摇动着扇子,“按您的吩咐,臣悄悄守在陈大人府外,看到高阳那边的人离开之后,才进去的。放下信就走了,什么也没说,没问。”
“嗯……”王子茹含糊地吱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可渐渐,身边的扇子停了,荠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有什么事吗?”王子茹勉强将视线从奏章里□□,抬眼问她。
“臣不懂主子的意思,趁着高阳的人在场,臣直接冲进去,人赃并获不好吗?这是在我们重华的地界上!凭什么要躲着那些细作?”
王子茹笑了笑,“‘人赃并获’?什么人?什么赃?你这叫打草惊蛇才对。”
“臣觉得惊他们一下也挺好的,让她们知道,咱们不是好欺负的!整个重华都在主子掌中,别总想着在您眼皮底下搞这种勾当!”
“你懂什么?把敌人放在眼皮底下才最安全,他们越晚意识到这一点,对我们就越有利。”
“那您就眼睁睁看着陈大人,这样在两国间来回摇摆吗?”荠荷越说越生气,“臣看呐,这样的墙头草根本不可信。”
王子茹听到这句,终于停下笔,合上了奏章。
“主子……”荠荷发觉自己话说重了,有些后悔。她知道,陈一鸣没她说得这么不堪。
“我不是在放任他摇摆,恰恰是在逼着他做选择。”王子茹站起身,走下书案边的矮阶,“我的信紧接在高阳之后送到,就是暗示他,我清楚高阳的人跟他有过接触。李思雨的信我大概能猜到内容,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选择有三,第一,按李思雨说的做,先我一步秘密去见她;第二,听从我的安排,和班升一起随行伴驾,和我们一道去见她;第三,两边都不听,称病,闭门谢客,压根不出现。不管他选哪一种,我们都能借此看清他的立场。”
原来陛下看似和他浓情蜜意,宠信有加,其实心中还是对他有戒心,荠荷佩服地看着站在窗边拨弄花草的王子茹,“主子,这三种选择有何不同呢?”
“如果他听李思雨的,那他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无可救药的蠢货;如果按我说的做,那他就是个吃软饭的花瓶,毫无主见,难堪大任;如果他闭门谢客,那他就是个想要摆脱高阳控制的细作,觉得自己爬上龙床就能一步登天,两边吊着,不想表态,是个狼子野心的小人。”
王子茹指尖勾勒着叶芽的形状,语气波澜不惊,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荠荷在一边听得哭笑不得,她印象中的陈一鸣和哪个都不沾边。
“主子……照你这么说,陈大人不管选哪个都是死路一条啊,不是蠢货、玩物,就是卑鄙小人,您原来这么讨厌他么?”
荠荷忍笑,她甚至觉得自家主子在赌气,因为陈大人忙于政务已经有四天没有宿在太辰宫了……
“我不讨厌他,”王子茹一使劲,揪下一朵花苞,夹在两指之间,看着它旋转,“相反,我很喜欢他……所以我很期待,三日后他会怎么做,他至少要找出那第四种可能……才配得上我的喜欢……”
…………
与此同时,重华国边陲的一间客栈。
一身劲装的年轻男子轻功纵身,悄无声息,翻进二楼的一扇窗。
“他收下信了吗?”李思雨迫不及待迎了上去。
“收了,姐姐,我办事儿你放心。”关小唐摘下遮面的黑巾,俏皮一笑。
李思雨皱皱眉,重新坐回烛火旁,她不喜欢关小唐对她的称呼,反复纠正了很多次,但不管她如何疾言厉色,这家伙都嬉皮笑脸,乐在其中。
当下时局混乱,正是用人之际,她也渐渐顾不了这许多了……
她在信中,约陈一鸣在两日后秘密相见,特意提前一天,和王子茹约定之期错开。他现在毕竟是重华的臣子,自己需要在见王子茹之前探听虚实,又不想他和王子茹决裂,失去立足之地,李思雨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这样的安排非常体贴了。
过了这么长时间,陈一鸣应该早就不生自己的气了,毕竟曾有五年的恋情,自己提出的会面,陈一鸣没理由不来。
李思雨反复在心中这样说服自己,却不可抑制地越来越心慌。
有时候忙起来,她已经快要记不起陈一鸣的样子了………
她挥退了碎嘴的关小唐,望着摇曳的烛光,陷入无尽的回忆中,也只有这种喘息的瞬间,她可以容许自己放肆地想他…
刚认识陈一鸣时,他还在太子哥哥手下做事。
因为出身不高,却偏偏长相出众,才华横溢,四处招人嫉恨打压,有一次,自己实在看不过去了,抬出郡主的身份为他撑腰,回头看到他微微泛红的躲闪的眼睛。
从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走进了陈一鸣心里,成了那小小一方天地间,可以肆意妄为的主宰者。
陈一鸣,这颗漂亮的棋子,从此在自己掌心了。
除了太子哥哥和自己,皇上在朝中的势力已经被方展一一瓦解,太子一倒,自己就要担起这个责任,把江山社稷扛起来!她甚至有自信,能做得比太子哥哥还要好!
陈一鸣立场微妙,身为太子手下最能干却不受宠的客卿,他正暗中被各方势力拉拢,简直就是一颗绝妙的棋子,陈一鸣懂李思雨的心思,五年来,他们的关系一直藏在暗处。
让陈一鸣有被自己所爱的错觉,也是身为主人的一种义务吧,毕竟除了这点念想,自己没什么能许给他的。李思雨用这个借口,逃避着自己的真心。
可就是这样的陈一鸣,一个任她呼来唤去,揉圆搓扁的客卿,有一天,竟突然劝说自己放下夺嫡之争,跟着他归隐山林?!
笑话。
他以为他是谁?!
太子被奸臣污蔑时的不甘,皇上被逼废黜太子时摇摇欲坠的背影,皇上和太子哥哥对自己种种的好,这些画面无时无刻不在李思雨脑中浮现。
她咽不下这口气,她就算拼了命,也要报这场恩情!
陈一鸣为何不懂?!他离自己最近,他明明,是最应该懂自己的人!!
面对陈一鸣的劝说,李思雨第一反应是愤怒,紧随其后的,是对这份愤怒的恐惧。
曾几何时,陈一鸣在自己心中的份量竟然变得这么重?!
自己如何受了他的影响?他用了什么手段?他有什么目的?他是方展派来的吗?或者他是别国的细作吗?他有把自己的消息外传给谁吗?!他会对高阳不利吗?自己对他一时的迤逦之念,会害了皇上和太子吗?!
………
太多的疑问,冲击着李思雨本就紧绷的神经。
面前那个忧心忡忡,对她柔声细语的陈一鸣,逐渐扭曲得面目可憎。
李思雨一把推开他,厉声质问,“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不过是太子哥哥手下的一条狗!”
那一刻,她仿佛听到空气中,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撕开了这层暧昧了五年的窗户纸,把□□裸的利用关系摊开在两人面前……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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