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茹姐。”
早就等在风波亭的李思雨整理一下披风,站起身向来人轻轻点头,就算是行过礼了,她现在实在没有弯腰作揖的心情。
王子茹反而看起来心情不错。
她轻快地走在’班升’和芰荷之前,大方落座,似乎对刚刚那个敷衍的点头礼毫不在意,“思雨,好久不见了………怎么?今天看着心情不好?陈一鸣昨天没去见你吗?”
李思雨惊诧地抬头,脸色更加阴沉。
王子茹三两句话间,自己的立场已经相当被动,她已经不想再追究王子茹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计划,也不想再追问陈一鸣为何没有赴约,这第一回合,自己已经落了下风。
“喝点什么?”李思雨收回目光,冷冷地转移话题。
嘴上是客气的询问,其实已经不容分说,示意下人倒上两杯清茶。
果然,她一点儿都没变。
一旦发觉事情可能脱离自己掌控,就会表现得愈发强势,不顾一切,急着想扳回一城,这种人,最容易被情绪牵着鼻子走……
王子茹端起茶来品了一口,是高阳国的新茶,清冽可口。
李思雨眼见王子茹自在的喝起了茶,情绪稍有缓和,她本就不想和王子茹闹得太僵。
“子茹姐,我记得当初向叔父引荐你时,你们聊的挺投机的。”
“是。”
“那为什么现在是这样的局面?”
“…哦……你听说啦?”王子茹放下茶杯,微笑着,不主动透露分毫。
想当初,两国君主在桃林促膝长谈,把酒言欢,结为忘年之交,被坊间传为一段佳话,促成那次会面的自己无比自豪,还因此被太子哥哥夸赞好久。而如今,物是人非……
果然权力博弈,不会有永远的朋友。
李思雨叹了口气,“子茹姐,叔父对邻国的态度是强势了点,尤其涉及到通商的问题,他向来谨慎,可能有时会看上去不近人情……可叔父做的这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高阳国更长久的发展,为了整个贺州五国共同的利益…”
“你说得没错,我也挺敬佩他的…但是………我并不觉得,他坚持的路线会让高阳国更长久地发展下去。”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王子茹是不会出手帮潘氏稳住政局了。
“那你觉得还有谁会比他更合适?”李思雨挑衅地看着王子茹,她不信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但她要逼出王子茹的真话!
“………反正不会是潘伯父”,王子茹避重就轻,低头喝了一口茶,又补上一句,“也不会是你…”
这话言外之意是,我知道你李思雨的野心,但我觉得你还不够看。
李思雨盯着她嘴角的笑意,只觉得气愤,寒心,眼前这个人,自己一直当她是朋友!叔父也一直把她看作重要的盟友,现在高阳有难,她却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李思雨回想过去种种,惊觉自己竟从未看透过她的想法……
“潘鸿还在幽禁中吗?”王子茹突然问道。
李思雨愣了片刻,“你打听太子哥哥做什么?!”
王子茹笑着喝茶,一言不发。
“……难道太子哥哥被人陷害的事,也是你做的?!!”
真是傻得可爱,王子茹笑着回答,“高阳内乱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明明是全天下,最不可能陷害他的人。反倒是他这一幽禁……坏了我好多事儿,和钟离的交涉有他在会方便很多……”
“你还想逼着太子哥哥,帮你发高阳的国难财?!”李思雨惊得站起身,简直觉得面前这女人蛇蝎心肠,“难道你当初结交我俩,就是想着用高阳国做你通商的谈判筹码?!”
这傻姑娘,还是没有听懂。
王子茹这时突然起了玩笑之心,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没错,当初我正在筹划,疏通重华国内国外的商道,你们兄妹俩刚好给了我一个契机。”
“你不会得逞的!”李思雨居高临下看着她,“你一点都不了解高阳,叔父素来宽仁待下,我国的能臣良将无数,无一不受他恩惠,不会看着他为奸人所害!方展靠商道得势,投机通敌,名不正言不顺,清流士人不会眼见太子正统式微坐视不理!”
这反应和自己猜想得如出一辙。
王子茹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寻了个舒服的坐姿,悠悠然道,“可是,重华的商道一旦打通,高阳国一样可以跟着获利,于国于民都是善事,你凭什么逼着他们拒绝?就为了保住潘勇和潘鸿的皇位?……百姓才不会在乎这天下冠的是谁家的姓~”
这一番话,直接驳倒了她“为国为民”的正当立场。
“在你眼中,难道利益就是一切吗?人生在世,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比利益得失重要的多!”
“我是一国之君,我有责任替我的国民谋求最大利益,这对我来说就是一切。”
……
“那你的人生就只剩下阴谋算计,还真是无趣。”李思雨摇摇头,眼前这个王子茹,不是当年在风波亭和自己拼酒对歌的豪爽姐姐,自己简直已经不认识她了。
“我王子茹的人生,可比你想象中的精彩……”她惬意的坐直身体,单手托腮,向后一指‘班升’,“就比如,我今天跟着这个假的过来见你,这可不是阴谋,是阳谋。”她话音未落,身后的荠荷和‘班升’同时摸向袖中的武器,用余光戒备着对方。“反倒是你,那个姓关的小侍卫,都替你做过些什么?你敢说吗?”
李思雨眼中浮起杀意。
“……这茶倒是不错,送我一些吧。”王子茹对紧张的气氛浑然不觉,泰然自若,还像当年一样,笑着跟李思雨讨要东西,仿佛现在身陷敌营的不是她王子茹,而是坐在对面的李思雨。
两人对视片刻,李思雨莞尔一笑,挥挥手,身旁的侍女会意,取过两包茶,荠荷收到王子茹的眼神,暂时放开袖中剑,躬身接过茶包,退回王子茹身后。
“重华虽说是百废待兴,但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竟要一国之君出面讨茶喝?”
王子茹丝毫不介意她话中的刻薄,“见笑了,我宫里的茶,一鸣喝不惯。”
这下李思雨的笑容再也撑不住了,她能听懂,这亲昵的称呼代表着什么……王子茹是在激她,不能上当……
“荠荷~”王子茹看火候差不多了,站起身。
“在。”
“收好这茶,下次一鸣宿下时,给他个惊喜。”王子茹说这话时,紧盯着李思雨的双眼。
“是。”荠荷在心中尖叫,主子宣示所有权的样子帅呆了。
“王子茹,我此行本来想解开两国间的误会,如今看来,从来就没有什么误会,不过是我之前识人不清,错信了你。”李思雨的声音在发抖。
“你确实识人不清,但不是我,是另有其人~”
王子茹眼神瞟向身后的’班升’,欲言又止。
“你什么意思?!”
一片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有人高声呼喊,“礼部侍郎,陈一鸣,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雁骑营大将军,班升,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听到两人熟悉的声音,芰荷在心中松了一口气,这场较量,胜负已分。
得知二人无碍,王子茹终于放了心,眼下这出戏也该收场了。
她背着手慢慢靠近李思雨,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与其问我什么意思,不如回去问问你的太子哥哥…”看着李思雨愣在原地,王子茹笑着添了一把火,“问问那个为了躲避风头,自己把自己废黜,幽禁起来,反而把你推到台前和方展较量的……太子哥哥?”
话还没说完,身后的假’班升’动手了……
“关小唐!!!”
李思雨尖利颤抖的声音喝住了他,也镇住了亭内亭外所有人。
陈一鸣拦下身边急脾气的班升,示意他稍安勿躁,静观其变,此时正是关键,不能打断王子茹的计划。
关小唐顶着易容成“班升”的□□,停了片刻,最后看着李思雨泛红的双眼,放开了暗器。
王子茹第一次对李思雨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不错,能迅速做出判断,还算有点儿魄力。
“有进步啊,那就再给你点奖励”,王子茹凑的更近了些,外人看来,简直像是亲昵地把李思雨抱在怀里,这次王子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回去问问你的太子哥哥,当初是谁逼陈一鸣辞官,又是谁,在为他践行时赐的毒酒?”
李思雨还没从上一个打击中缓过来,眼神失焦,整个人都是呆滞的。
“…什么毒酒?”
王子茹越过她僵硬的肩膀,望着站在远处的陈一鸣,“你知道陈一鸣刚来重华时是什么样子吗?”
她帮着李思雨站稳身体,用温柔又强势的声音,做了个总结,“下次想加入棋局之前,先搞清楚,谁才是真正和你对弈的人。”
说完,松开她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思雨一个踉跄,回头看着她洒脱的背影,还有,一直看着她走近的陈一鸣。
他变了。
印象中的他如一颗扎根在阴暗角落,把自己当成唯一阳光的病态植物,唯唯诺诺,患得患失,如惊弓之鸟一般缺乏安全感。
而此刻的他,变得自信,阳光,充满希望和活力,整个人像是在暖风中舒展开的叶脉,生机勃勃,自然,坦然,美得不可方物。
而这变化,不是因为自己……
………
“老大你可算出来了,要不是陈大人拦着,我刚刚就冲进去了!那个会易容的身手不简单啊,你们也真沉得住气……”,班升虎背熊腰的样子配上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却对王子茹一介弱质女流毕恭毕敬,外人恐怕很难理解。
王子茹指着芰荷手中的战利品,“讹了两包好茶叶,一会儿分你一点儿,尝尝鲜。”
“一点儿是多少?那…见者有份儿,我今天护驾有功,起码能分一半儿是吧?”说完就憨笑起来。
“想的美,让芰荷给你煮一壶,多的没有。”
“哈?!”班升当场怪叫一声,满脸写着不服。
芰荷在一边看着好笑,王子茹板起脸来拆他的台,“要不是陈一鸣,你现在说不定命都没了,还好意思邀功…”
就知道瞒不过王子茹,班升尴尬的抓抓脑袋,“我之前看不惯陈大人,他两次派来报信的人我都没搭理,后来……他直接派人送来一张□□,刚撕下来的,还粘着血,娘啊,那做得跟我太像了,我当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知道高阳的易容术,他们会同时派出多人易容,分头行动,我怕跟将军解释不清楚,就连夜截住一个,面具撕的急了些,幸好班将军反应快,混入五个大营的细作都已落网。”陈一鸣在一边补充道。
“哈哈哈哈哈,你小子可以啊,我他娘的以为你是个不敢粘血的绣花枕头,结果你宰起人来一点儿不含糊,哈哈哈~”班升一巴掌拍在陈一鸣背上,声音吓人。
陈一鸣轻晃一下,站稳身体,“只有一个试图逃跑的杀掉了,其他都已收押待审,听凭陛下处置。”
“还审什么啊,直接押过来,让李思雨一道儿稍走。”
陈一鸣没什么反应,班升眼看气氛不对,喊一声“遵命”就跟着芰荷走开了。
“怎么,你俩抓了一天一夜的人,我说放就放,生气了?”王子茹趁两人独处,笑着逗他。
陈一鸣还是微皱着眉,“陛下早就知道高阳的易容术,也知道关小唐到底是谁的人,为什么还跟着他来?”
王子茹很意外,她以为陈一鸣会怪她多疑,怪她用手段逼迫他表态,没想到……
“陛下如果想打听高阳的事,直接审我就好,何必以身犯险?我和班升都不过是走卒过客,随时有能人取而代之,死不足惜,可万一陛下有什么意外,重华的百姓该怎么办?!”
一旁的芰荷和班升听得心惊,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么跟王子茹说话了,可接下来的一幕更加惊人。
王子茹直接一把拉过陈一鸣的领子,凑上去亲了一口。
陈一鸣当场石化。
“这趟来得值。”王子茹留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转头笑着上车了。
芰荷上车前,看着嘴角挂着红色唇脂,愣在原地的陈一鸣,被班升一把搂在臂弯里揉搓,对自家主子的喜悦感同身受。
这个人没有囿于权力算计,没有绞尽脑汁思考能取悦女皇的“第四种可能”,甚至可能压根儿没发现自己曾被暗中考验了一番。
他没有给出题目的答案,却直接质疑了题目本身。
他眼中少有个人得失,少有阴诡城府,真真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这趟确实来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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