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朔朝宣武十二年五月初五,贤顺皇后赵氏崩。
自初五日为始辍朝,不鸣钟鼓,帝素服,妃嫔及宫人咸:成服,并赵皇后仪驾于西角门外,文武百官素服诣思善门外哭临毕,行奉慰礼。三日成服,哭临如上仪。
又定各王及公主等服制,世子、郡王皆齐衰不杖期,世子郡、王妃并郡主皆大功,诸王及郡主之子皆小功,民公侯伯子男夫人各依班次于思善门内齐集处举哀,一日三莫,王以下众官早、晚两次汇齐举哀,一连三日。
自次日为始,二十七日内不准官员婚嫁作乐,限军民男女皆素服三日,七日内禁音乐祭祀嫁娶。
于宫内停灵三天。五月初八日奉移梓宫出西华门至殡宫安厝。殡宫仪驾全设舁轝校尉民夫八十人抬舆,皇帝亲自临送。王以下各官、公主、及外省官员举哀制服及遣官进香等。【注1】
于此同时,
永德侯府后院,自贤顺皇后崩的那日起,斐嫣然被关于此已经三日了。
今日是皇后娘娘移灵的日子,斐嫣然想,也许皇后娘娘早就在那座深不见底,抬头不见天的宫墙里待腻烦了吧。
如今,她终于出去了。
斐嫣然朝着西华门方向行礼跪拜,送皇后娘娘最后一程。
然后嘴角微微鄙夷的听着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
门砰的被推开,显示出这府里现任主子的嚣张傲慢。
也是啊,盼了一辈子的东西就要到手了,哪里还忍得住。
她突然想起有一回坤元宫吃蟹,皇后娘娘促狭,忽然吟起诗来,
“稻熟江村蟹正肥,双螯如戟挺青泥,若教纸上翻身看,应见团团董卓脐。”
是徐文长的诗,意思是秋高稻熟,江村蟹肥,双螯如戟,挺立在青泥之上,别看它一副威风凛凛、凶凶巴巴的样子,如果把它翻过身来,画到纸上,却见到了圆圆的、鼓鼓的像董卓一般的脐,是个坏透顶的家伙。【注2】
“呵呵,”斐嫣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进来的这两位可不就是这么个样子的。
进来的人显然也听到了她的笑声。
“孽子!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死不悔改?”
说话的男子四十多岁,身穿银灰色织锦长袍,袍服乍看并不起眼,可灯光或太阳一照,袍服上细细的银线钩织的如意暗纹变显了出来。
袍服上挂的和田玉佩莹润光泽,通体透亮无杂色,想来也价值不菲。
这一身装扮倒真印的这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这一副好相貌,难怪蝉联京都美男榜十来年,难怪排名榜眼却被今上点了探花郎。
难怪母亲被她迷了眼,难怪即使身为鳏夫还能让安平候府的女儿心甘情愿下嫁。
“父亲这话真真好笑,女儿都要死了,还悔改什么?”斐嫣然讥讽道。
斐君川被她一噎,刚想开口,他身后的女人却先她一步说话了。
就见她手里托着个白瓷缠枝半个手指长的小瓷瓶,慢悠悠的晃过来,放在斐嫣然跪坐旁的小杌子上,笑吟吟的瞅着她,道: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大小姐还这么嘴上不饶人,你不是素有贤名么,皇后娘娘那么喜欢你,你不如追随她而去?!”
斐嫣然看了一眼杌子上的药瓶,又抬眼看向妇人身后的男子,眼睛深不见底…
“父亲也这么想么?”
男子站在阴影里,屋里只有一根红烛,没有剪烛心,烛光摇摇曳曳,弄得斐嫣然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男子阴冷的声音响起,
“不是为父不饶你,实在是你不得不死!三皇子如今炙手可热,你得罪了淑妃,如今你若不死,咱们府里也得跟着倒霉,到时候整个侯府,你的弟弟妹妹都得受你连累!”
“嗬,”斐嫣然发出一声轻嗤,也不知是鄙夷眼前的生身父亲还是鄙夷曾经傻得冒泡的自己,
“父亲说的这般冠冕堂皇,意思不就是为了成就您朝思暮想的侯爷爵位,为了陈氏生的儿女有个好前程,女儿我就该引颈受戮,顺便还得感恩戴德,千恩万谢么?!”
顿了顿,忍不住加了一句,
“您还能更不要脸点儿么?!”
斐君川没想到一向贤良恭顺的女孩儿会突然冲着他说出这番又贬又损的话,她这个女儿虽然与他早已离心,但向来是个温婉的性子,在外人面前与他也还是一副父慈女孝的模样,从来也未曾对他恶语相向过。
因此,如今听了斐嫣然的讥讽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有些恼羞成怒起来,
“你,……!孽子!若知你如此叛逆,为父早就…”
谁知话没说完,就又被斐嫣然截住话头,
“早就掐死我么?哈!好像你这会儿没这么干似得?!”
斐嫣然瞅了一眼陈氏放在杌子上的药瓶,讽刺道。
她心里虽然也知道这会儿说这些话早已于事无补,如今落到他这父亲手里,她无论如何也活不了了,可她就是觉得的心中有一团火,不发出去她的心先就要着了。
她想狠狠地大骂眼前道貌岸然的男人一顿,可她从小学的都是琴棋书画,经典文章,搜肠刮肚刚才那几句已经是她说出的最粗俗的话了。
心里不由苦涩的想,要是那人见了应该又会讥讽她吧,她总是朝气蓬勃的声音明亮,
“斐嫣然,你不是挺能的么?怎么这会儿怂了?”
“斐嫣然,你红什么眼睛?老子被你害的挨了五十板子,还得哄你么?!”
“我爹说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我就是死了也得拉上几个鞑子垫背!”
“喂!斐嫣然!你这么阴人有什么意思,人家都不知道是你干的!报仇就得当面锣对面鼓,让欺负你的人知道你不是好惹的!”
脑海里一幕幕划过那人的影子,可惜啊,她们只做了不到半年的朋友。
可惜啊,她远在边关,不能再见她最后一面。
不过,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她已死的消息,她也想让她知道,她这个朋友死到临头,也不是好惹的。
斐君川看着眼前满脸不屑的女儿,心里仅有的一点怜惜也化作乌有。
本来他还想着毕竟父女一场,特意来见这丫头最后一面。凭良心讲,这丫头的眉眼,聪明,才智,都比陈氏的孩子更像他,就这么死了,他是真舍不得。
才十六岁,心智谋算,都不比她那个娘差!好几次都让他栽了大跟头,这一次要不是皇后错信福康公主,这丫头没准就真让这永德侯府给她那个死去的娘陪了葬。
可惜了了。
怪就怪她把这份才情心智全用在与他作对上,无论如何也要不得了。
好在陈氏与他生的女儿也不错,还有他的嫡长子,也出息得很。
罢了,就当他与她的父女缘分是场孽缘吧!
该是送这丫头去见她亲娘的时候了!
他抬抬手,拿起杌子上的毒酒,不在耽搁…
“是你自己动手,还是为父喂你?”
斐嫣然看了看那酒杯,没有接,站在斐君川后的陈氏以为她怕了,刚想讽刺两句,被斐嫣然抬头瞅见。
斐嫣然就淡淡的问她,好似她父亲手里拿着要灌她的不是毒酒,而只是一杯普通的茶。
“陈氏,在我屋搜到的我娘的嫁妆单子你看了没?”
陈氏见她如此称呼自己,想发作,被斐君川抬手制止,他已经没有心情跟这丫头纠缠了,又把自己手里的酒杯往前递了递,
“为父问过了,这酒喝了不用一刻你就睡过去了,你不用怕…”
“陈氏,”斐嫣然继续无视他,接着看着陈氏,
“可别说你没看见,你头上的南珠珠钗就是我房里首饰盒子里的吧?”
陈氏听了就有些心虚的摸了摸头发,转念一想,带都带了,这臭丫头都该死了,她怕什么,这串南珠珠钗还是斐郎和她去找嫁妆单子时亲手给她带上的呢。今天皇后娘娘移灵,所有官眷都得着大孝,这珠钗萤白圆润,既不违纪,又趁的她清丽出尘,正好今天带。
所以她理直气壮的回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刚还牙尖嘴利的女孩突然笑了,“就是想跟二位做笔交易。”
陈氏摸了摸头上珠钗,抬眼妩媚的瞅了瞅斐嫣然,只道她是死到临头还在做无谓的挣扎,心道,果然人都是怕死的。
她也娇笑道,:“大小姐,你父亲决心舍了你也是你自己不争气干了伤风败俗的蠢事,他已经够伤心了,都这会了你何苦还苦苦挣扎,就痛快的去吧!”
“夫人着什么急,我虽不得父亲喜爱,活在世上也碍你们的眼,可好死不如赖活着,再说,我正当妙龄,如何甘愿就这么死了。”斐嫣然笑着看看斐君川手里酒杯,垂在身侧的手却不自觉的抖起来。
陈氏见了心道这死丫头果然在临死挣扎,心中冷笑,心道,今个儿任凭你再求饶,贵妃娘娘要你死,你那个胆小的爹也不敢留你到天明!
所以她就看向斐君川,用眼神催促他快些。
斐君川咬了咬牙,抬起另一只手来去掐斐嫣然的下巴,要灌她毒酒。
斐嫣然拼着全身力气躲过他的手,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靠在角落里,她被关在这屋里三天,滴水未进,早就一点力气也没了,就是此时能站着也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陈氏见了,越发觉得她怕死了。
“呵呵,?!”斐嫣然强撑着靠着墙壁站稳,又看向陈氏,接着道,
“陈氏,府里库房想是你也看了,我实话告诉你,那里锁着的我娘的嫁妆,值钱的早就被我娘和我换了十之八九,藏在哪里如今只有我知道,我用母亲这些剩余钱财换我一条命,这个交易你做不做?!”
陈氏听了大惊,她和同样惊讶的斐君川对望一眼,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到狂喜之色。其实,他们三天前就趁乱命人砸开了斐嫣然院里那座库房的门,两人虽来不及清点,但堆得满满当当的字画,皮毛,家具,药材,珍珠,珊瑚这些…也让她们开了眼,
斐君川随手打开一张字画,就是名家手笔,价值百两以上,
那么多竟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么?
斐嫣然像是看透他们的心思,又道:
“父亲应该知道,母亲乃外公独女,虽然他老人家死后房屋田产都归了族里子侄,但外公生前怎么会不为亲生女儿打算,他大部分家产其实都充做嫁妆跟着母亲来了斐家!”
“外公可是江南首富……”
何止江南首富,她外公若不是死的早,如今怕已是大朔首富也不一定。
“再加上我娘本就善经营,到她去前,她的财产早就不知又比嫁进来时长了多少…”
斐君川怎么会不知道,那会儿他和宁氏新婚,还没撕破脸,不知见过多少好东西,他吃的用的无不精之又精,只是后来宁氏不知因何发现他和陈氏的事后,他屋里的不少东西就慢慢的不见了。
宁氏那毒妇好算计,临死之前还阴了他一把,不但把长安街一溜铺子都给了长房那位,还立下字据,若是斐嫣然出嫁,她的嫁妆一半给斐嫣然充当陪嫁,一半捐给族里,斐氏如今的族长正是东府那位的长子,他的堂兄斐君安。那跟把一半家产都给了长房又有何区别。
防谁呢,还不是防的他。
为了这笔银子,长房那一家子这些年把小丫头和那些嫁妆银子护的铁通一般,害的他因为没有银子打点在外蹉跎多年。
还是陈氏回娘家哭求长公主,并许诺了若宁氏将来的嫁妆到手,孝敬她老人家一半,长公主才为他求了淑妃,不但调他回京,还求今上把他爹被夺了的爵位给了他。
所以,他才……
如今,他身居要职,得三皇子看重,又贵为侯爵,当真是他这辈子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可是偌大侯府,养起来也不轻松,他这些年的俸禄也仅仅够养家糊口而已,陈氏虽也有嫁妆,但长公主剩下给她的,又有什么好东西。
如今宁氏的嫁妆到手了,他也终于不用捉襟见肘,可是想想明天那里的一半都要给了长公主,他就肉疼的慌。
没想到宁氏竟然还藏匿了大半。
他说呢,宁氏那么疼爱小丫头,怎么会只给她留下那些东西。
太好了!这倒是意外之喜!
不用斐嫣然说什么,斐君川已经了信了大半,刚想逼问她几句,旁边的陈氏比他还迫不及待的开口了,
“你所言当真,?”陈氏也激动的不行,心道要是有了宁氏那些嫁妆,她还发愁什么?她的望哥,她的玉姐儿再也不必像她一样…
她虽然出身安平候府,可不过是个庶女,虽然表面上嫡母大长公主对她们还算慈爱,还在她出嫁前将她收到名下,给了她嫡女的名分,可背地里,只有她知道,大长公主,那就是个铁公鸡!
小时候还好些,父亲虽做不了主,但是还能偷着接济她们一二,可后来父亲去世后,长公主所出的嫡子,她的嫡兄,如今的安平候袭了爵。
她这个哥哥从小被大长公主娇养惯了,那真是吃喝嫖赌无所不能,对她们更是平平,因此,他们几个庶出的就更要时时看嫡母脸色过日子了。
父亲尚的公主,就注定他在政事上不会有什么建树。
不过是靠着历代安平候的积累过日子罢了。
大朔朝刚建国那会儿,各家勋贵都没少治庄子铺子,靠着这些出息,倘若是个守成的,三辈子也吃喝不愁了。
可偏偏她那嫡兄是个败家子。
长公主就得了他这一个亲儿子,宠的什么似的不说,就是长公主自己,自小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也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
还偏偏这母子两个都没有什么做生意天分,做啥赔啥,慢慢的,家里的庄子,铺子就被她这个哥哥一掷千金败的差不多了。
前几年,为了多得聘礼,长公主甚至动了将自己嫁给齐国公做填房的心思,那齐国公可比她大了快二十岁啊。
在长公主眼里,她之所以容忍着她们这几个便宜女儿长大成人,也就是想着她们还能换个好价钱吧!她那些庶出兄弟,有哪儿个活到了成年?
所以她是真的相信若是为了钱,那位真会将她给卖个好价钱。
所以她使了个计,与爱慕了好几年的斐郎成了姻缘。
陈氏抬头看斐嫣然,小丫头脸色灰败,头发凌乱,虽然假装镇定的站在那里,但是微抖的手指还是泄露了她的心思。
也是,谁不怕死呢,死到临头了,本性也就露出来了。
“你先说东西在哪里,我就求你爹爹放了你。”
她引诱道。
“你们当我傻么?空口白牙的我怎么信你们会放了我?”斐嫣然一边哆嗦一边道。
“那你想怎么着?”陈氏问道。
斐嫣然看向斐君川,“不如父亲立个誓吧,”
“立誓?”斐君川本能的不愿意。“立什么誓?!”
“也没什么,就是让父亲立个如果我交出所说的财产,你还不放我性命,还害我骗我,那就不得好死的誓。”
斐君川冷哼一声,“臭丫头!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敢逼迫你父亲,妄想!”
“那父亲便将毒酒给女儿吧,女儿如今是不敢信你了!既然不能活命,也只好带着那些财产去地府了。”斐嫣然寸步不让道。
旁边的陈氏见两人僵住了,眼睛一转,上前晃了晃斐君川的衣袖,嘴上说,
“不过立个誓,老爷立就是,老爷本就舍不得大小姐,毕竟骨肉一场,如今大小姐既然主动认错求饶,老爷就饶她一命吧!”
心里却道:立誓的是斐君川,可不关她的事,三皇子被这丫头迷的五迷三道,淑妃娘娘严令要这丫头的命,谁敢留她?到时候得了钱财,她让人动手了结她的小命就是。
斐君川看了看陈氏表情就知道她心中所想,虽然他莫名觉得斐嫣然有些不对劲儿,可是对宁氏嫁妆的贪婪还是让他忽略了这一点,一个小丫头,臂膀都被砍了,还能翻什么浪!
为了得到更大的财富,他最终举起三根手指,如她所愿发了誓,
“我斐君川今日立誓,如若加害欺骗你,不得好死!”
“父亲这么说,女儿就放心了。只希望父亲不要对佛祖说谎才好!”斐嫣然听了笑道,
你这辈子为了功名利禄逼死发妻,毒杀亲女,忘佛祖保佑你不得好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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