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嫣然第五次睁开眼,眼前依旧是熟悉的架子床,窗外几个小丫鬟还在议论刚过去的重阳节收了几份赏,床上的五毒荷包还是她十一岁那年学的新样子,她亲手绣了挂在床头的。
抬起手再看看自己现在比孩童大不了多少的手掌,她已经偷着起身照过镜子,镜子里是她十来岁时的面容,她还以为是自己临死前的梦镜,不敢相信,想着闭起眼睛再醒来,或许就又回到了那场大火里,回到那临死前的窒息感里。
可她已经来来回回折腾了五次,睁开眼还是在这里。
她终于确定这不是梦,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一岁那年的九月,宣武十六年的盛夏末。
上一世的这一年,她因为斐君川和陈氏要回来了,心里害怕这个几年不见的父亲与继母会不喜欢自己,悄悄躲在花园的假山里哭,却不巧将冯嬷嬷和宁福媳妇的对话听了去,她们因为斐君川明年开春就要归家,正在商量以后如何行事,义愤间将母亲如何被斐君川逼死,斐君川又如何在母亲未满百日祭就迎娶陈氏进门的话都说了出来,那会儿的斐嫣然听了就不相信的大哭起来,惊动了冯嬷嬷和宁福媳妇,被冯嬷嬷抱回来的晚上就起了高热,一连烧了三天才醒过来。
不过这回,醒过来的却不再是前世那个懵懂又渴望父爱的小姑娘了,而是已经过了一世伤痕累累的她了。
上一世她听了冯嬷嬷和宁福媳妇说斐君川坏话心里很排斥,并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又因为后来斐君川和陈氏回府对她百般示好,她就更不相信那些事了,还因此对冯嬷嬷都疏远起来,直到后来她亲耳听到斐君川和陈氏如何算计她,她才醒悟过来。
“大姐儿,你醒啦?”
一个脸色有些憔悴,长着张圆脸的三十来岁的妇人端着个茶盅进来,进屋瞧见睁开眼睛的斐嫣然急忙走过来,欣喜的道。
斐嫣然看见她就忍不住红了眼睛,哑声唤了一声,
“奶娘!”
“哎!”冯嬷嬷答应着三步两步跑过来,将她围着被子一把搂在怀里,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您这几天昏睡不醒,可把奴婢吓死了啊,”
说完一边搂着斐嫣然一边一叠声的喊起隔墙的几个丫鬟来,
“半夏,快把小炉子上熬的粥拿进来,”
“白芷,去,打盆温温的水来,”
“白薇,把我新做的夹了一小层棉的小坎肩拿来,”
一边吩咐,一边用温温的胖手掌软软的搭在斐嫣然的额头试了试,松了口气的叹道,
“真是不烧了!”
白薇几个听见动静正走进来,看见斐嫣然醒了都高兴的笑起来,听见冯嬷嬷吩咐忙照着去做。
斐嫣然一动不动的依偎在冯嬷嬷怀里,眼睛也一瞬不瞬的瞅着冯嬷嬷唠叨。
她母亲留给她的冯嬷嬷啊,从小抱到她大的乳嬷嬷,她曾经因为她说斐君川的坏话一度嫌弃了她好几年,可她非但没有抱怨,还始终对她一如既往的爱护疼爱。
她从皇宫被送回永德侯府的那天夜里,为了护着她被斐君川命人活活打死在她的面前,跟她一起死了的还有后来提了大丫头的半夏,丁香。白薇白芷因为当时已经出嫁,幸免于难。
如今这些人都活生生的在这里了,一个都不少。
半夏如今也还只是还在留头的小姑娘,只比如今的她大一岁。
大概真是从小看大,这丫头长了多少年,学了多少规矩,挨了奶娘那么多手板子,也没改了一副毛躁的性子。
也不知道用托盘,就用布巾垫着端着滚粥一溜烟的就跑了进来,两只杏仁眼忽闪忽闪的眨着,殷切的唤她,
“小姐,快趁热把粥喝了,喝了再出身汗就彻底好起来了。”
冯嬷嬷眼瞅着她把一碗滚粥往主子眼前捧,吓得声都劈了,
“哎呀!祖宗,这粥还滚着,你可一边点吧,大姐儿刚好点,你再给她烫出个好歹来!”
见半夏将粥端开了些,才松了口气。忍不住又开始教训起她来,
“你瞧瞧你一天天跟个剁了尾巴的猴儿似得,都教了你几个月了,也没个稳重样子!你瞧瞧人家白薇,白芷!就是丁香,也只比你就大半年,如今这院子里,大姐儿,我,多少仰仗她们,你再瞧瞧你,…”
半夏站一旁乖乖的听训,只不好意思的朝嫣然吐了吐小舌头。
嫣然心里莞尔,这丫头还是那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了,规矩总是最差的,可人缘却很好。
斐嫣然眨眨眼,这样鲜活的半夏临死前在陈氏脖子上连撕带咬抻下好大一块皮肉来。
她是被陈氏命人扒了裤子打死的。
大宅门里,若不是仆妇犯了伤风败俗之类的罪名,很少有人敢这么处罚女仆的。大家都觉得太损阴德,何况对付的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十几岁女孩儿。
可见当时半夏对陈氏下手有多重。
她临死前,陈氏的脖颈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隐隐约约的透出血渍来。
冯嬷嬷这会儿懒怠搭理半夏,指指旁边茶桌,
“去去,坐那给大姐儿把粥搅搅,弄得不烫嘴了,我给大姐儿换了衣裳正好入口。”
半夏低头听话的捧着碗坐过去了。
冯嬷嬷就接过白薇剃过来的热毛巾隔着被子,里衣,给斐嫣然细细的擦了一遍身子,又在被子里把里衣给她换了,里衣外又穿上晒得软绵绵的薄棉坎肩。才把斐嫣然抱起来,放在一旁的贵妃榻上,抻了榻上的羊毛毯裹在她身上。
白薇白芷急忙把床上的被褥换成新晾晒好的来,秦嬷嬷才又把斐嫣然掖回被子里。
半夏这会儿有眼力见的把粥又端了回来,冯嬷嬷试试温度,满意的点点头,一勺勺喂给嫣然吃。
煮熟的小米粥加蒸熟的南瓜蓉一起再熬煮,熬的糯糯的,既养胃又美味,嫣然吃的幸福的湿了眼睛。
上辈子临死前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
转眼间老天就又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难道是母亲怜惜她死的凄惨,陌陌的保佑她么?
前世淑妃联合三皇子陷害皇后用巫蛊之术诅咒当今圣上,
证据确凿,皇后百口莫辩。
因为寻获证据承到案前的虽然不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确是自小养在膝下,情同亲母女的福田公主。
皇后被关在坤元宫的当晚,她就被送回永德侯府,至于淑妃为何不在宫里要了她的命,斐嫣然很清楚。
三皇子对她颇有爱慕,自从那次与她在后湖藏书楼偶遇后,就一直想办法纠缠于她。
淑妃是三皇子的母妃,怎么会不了解自己儿子的脾性?三皇子那个人,表面风光霁月,但骨子里却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淑妃自然知道若是她手上沾了她的血,当时三皇子虽然不敢如何,可若是三皇子荣登大宝,未必不会因此跟她这位母亲离了心。
帝王家多无情,淑妃清楚得很。
所以她把她送回家,逼迫斐君川夫妇亲自动手了结她,让斐君川夫妇做了那把杀她的刀,将来三皇子要恨,恨得也是永德侯府,恨得也是斐君川夫妇。
可怜那两位到死都不知道他们不过受淑妃利用的棋子而已,还自以为靠上了淑妃就等于靠上未来储君,做着飞黄腾达的美梦呢!
真是可悲又可笑!
斐嫣然在心里回忆前世种种,冯嬷嬷见她突然沉静下来又眼睛红红的,刚有些放下的心又重新忐忑起来,
她这两天其实心一直吊着,自从那天她和宁福家的话被大姐儿听了去,当时大姐儿就哭的昏了过去,她将大姐儿抱回来的晚上,大姐儿就烧的糊涂起来,把她和宁福儿媳妇都吓得不轻。
冯嬷嬷心里愧疚的简直打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小姐临死把大姐儿托付给她们几个照顾,如今却因为自己嘴没有把门的害得大姐儿受了打击一病不起,要是有个好歹,她真是没有脸活着了。
这几天她衣不解带的看着大姐儿,就盼着大姐儿赶紧好起来,可这会儿大姐儿好不容易醒过来了,她又不知道如何面对。
也不知道大姐儿听到了那些事会怎么想,她年纪还这般小,如何受得了啊!
斐嫣然见她的样子就知道了她心中所想,她示意冯嬷嬷自己吃饱了,让人收了碗,又示意白薇白芷带着丁香半夏退了下去。
“大姐儿?”冯嬷嬷见她一副摒弃众人要跟自己说话的样子,忐忑道,“都是嬷嬷不好,害你伤了心……”
上一世的斐嫣然自从这次醒来就假装忘了听到的那些话,冯嬷嬷几次想提起都被她冷冷的呵斥了回去,这回斐嫣然想了想却主动拉起她的手来,
“嬷嬷,你们说的那些事儿我都听见了,你莫要自责,有些事儿早些知道总比晚些知道要好不是么?
这几天我梦里都是娘亲,心里十分自责自己这么些年才知道了娘亲的委屈,嬷嬷,也不知母亲会不会怨我不孝?”
前世她就跟魔怔了一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斐君川这个父亲会害她,直到后来她不得不相信的时候,夜里就常常会梦到娘亲,怕娘亲怪她。这会儿想起这些过往,她忍不住又泪湿眼眶。
“怎么会?怎么会?”冯嬷嬷心疼的把眼前的小人儿抱进怀里,“大小姐最疼大姐儿,怎么舍得怨大姐儿。”
“可是……父亲就要回来了,还有继母,他逼死娘亲,又扔下我十来年,若是回来,以后该如何相处?他会不会对我也…”
前世时,还是小丫头的斐嫣然很担心这一点,怕斐君川和陈氏不喜自己。这世的她却一点不担心,但是要想让冯嬷嬷,宁掌柜这些旧仆不要以她还小的名义善意的瞒着她做很多事,这会儿她必须表明她已经知道斐君川的为人,并且很不安。
冯嬷嬷见状果然觉得斐嫣然是因为斐君川夫妇过几个月就要回来而害怕惶恐的。
“大姐儿可是担心那两位回来会为难你?”
斐嫣然顺势点了点头。
“大姐儿莫怕她们,且不说那陈氏只是个续妻,名分上是要给大小姐行妾礼的!就说他们丢下你让东府老太太教养六七年不闻不问,也不敢回来就明目张胆为难与你。
何况,这府里一多半的地契都在您的名下,咱们住的,用的,连同使唤的人都是大小姐留给您的,跟他们一文钱关系也没有,她们若敢给你脸子看,咱们也不用只受着。”
斐嫣然听了这些才慢慢止住泪,点了点头,窝在冯嬷嬷怀里道:“虽然如此,但是我们也要早做防范才好些。”
冯嬷嬷没想到斐嫣然这么快就接受了斐君川不是个好人的事实,还聪明的提前防备起来,心里揪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了,道:“大姐儿放心,就是拼了这条老命,嬷嬷也会护着你!”
冯嬷嬷前世确实拼了命的护着她了,想起她临死时的模样,斐嫣然紧紧的回抱住了她,暗下决心,
这辈子,我也会拼尽全力,护住您,护住丁香半夏,护住所有我在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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