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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三日,意迟巷旺财书铺。
一个身着破烂稍脏青玉色长衫的年轻人,手持一根不知道从哪棵树上折来的木枝,背竹编背篓,篓内一堆青翠竹叶,正在书铺里堆放老旧二手书籍的角落认真挑挑拣拣。
坐在门口凳子上嗑瓜子的中年汉子叫徐行,是这家旺财书铺的代掌柜,人称老徐,他看了眼蹲在那堆旧书前专心致志进行斟酌挑选的年轻人,嗤了一声,然后淡漠地收回目光,已经见怪不怪。
天热,老徐用手擦了把脸上的汗,顺了顺头发,随便挽成一个髻儿,再从旁边花盆里边撇了棵花枝将其簪紧,继续翘起二郎腿,面朝大街,视若无物地嗑瓜子。
你问我为什么是代掌柜?真正的掌柜又是谁?
喏,书铺里面,蹲在旧书堆前挑别人不要了的破书还挑得专心致志那位,他就是这家书铺真正的掌柜。
骗?我为什么要骗你?我徐行虽然不曾考取功名,但也是个从小就上学塾念书的,肚子里好歹有些墨水,不算多,但够用。
既然如此,我他娘的一个曾经的读书人,如果开了书铺,会他娘的取名叫“旺财”!?
这名字…脑子但凡没点大病的人都取不出来吧!
徐行皱了皱眉,深呼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他娘的老子当初就不该鬼迷心窍,答应当这没脸没皮的破代掌柜,老子这些年因为书铺这个破名字没少被巷里那几个酸儒老头嘲笑。可恨老子签了约,没找到下一任代掌柜之前还走不了!这有天理吗?天理何在?老天何在?赶紧来收了盛赞这厮啊!
“老徐啊——”
“怎么眉头紧皱呢?连带着脸皮都要拧成一团了。是不是书铺收成不好呐?不用担心——旺财旺财,你大爷我都已经给书铺取了这么个好名字,书铺垮不了的,怎么都垮不了的!”
盛赞不知什么时候蹿到徐行身边,自然而然地抓了捧瓜子,蹲在旁边嗑。
徐行嘴角抽了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娘的理谁也别理这厮。
见对方没有一点要搭理自己的意思,盛赞迅速嗑完瓜子,把瓜子壳在地上拢成一堆又打散,一会儿拼出这个词,一会儿又组成那个字。
徐行余光瞥见他就这么傻子一样玩了片刻,然后才缓缓起身。
“走了啊,书铺就拜托你了。”盛赞跺了跺有些蹲麻的脚,把之前挑中的几本旧书放入背篓,又喊了徐行一声,就晃着木枝慢悠悠离去。
徐行闻声没去看他,而是看向地上那堆瓜子壳。
果不其然,摆成了三个字:请盛赞。
汉子叹了口气,起身钻进书铺。
意迟巷道上,刚刚拐出书铺的盛赞一手高举起木枝,一手放在嘴边,大声喊道:
“盛、赞、大、爷、来—也——”
请盛赞!
年轻人脸上笑容明媚,“盛赞”随后劈头盖脸,风雨一样袭来。
“他娘的盛赞没死!!”
“他娘的盛赞怎么没死!?”
“他娘的盛赞为什么还不死??”
“日他娘!狗日盛赞什么时候死!?”
“狗日的盛赞,速速去死!”
“竖子盛赞还我安宁!”
“王八蛋盛赞还我酒钱!”
“盛赞,滚!”
盛赞轻轻点头,还是熟悉的话语,还是沉甸甸的爱,让人闻之想要落泪。
巷子喧哗起来,年轻人状元游街一样,笑意深深。
夏日骄阳之下,意不迟,人已归,请盛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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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迟巷,云水酒楼。
小二李栽云送出一批客人,刚刚擦干净一张桌子,就看见前些天那个背书箱的青年,又站在门口偷偷往内张望。
六天之内,青年来了五次,每次都是站在酒楼门外,只悄咪咪向内张望,也不进门。最开始青年的白衣衫还整洁干净,背个书箱,一副温润如玉的儒生样子,后来衣衫蒙尘沾污,到现在已经显得狼狈不堪。
李栽云想来想去,都觉得他是没钱吃喝住店,但又疑惑他既然没钱,干嘛还守在自家酒楼门口。毕竟自家云水酒楼的消费在县内实在是不算低呀!
他见对方一时半会儿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走到门口问:“客官喝酒么?”
青年摇了摇头。
“客官可是在寻什么人?还是在意我们酒楼什么事?”
青年面露犹豫,他看了眼小二,刚想开口就又摆了摆手。
“客官可有小的能帮得上的事?”
“没什么,多谢了。”青年转身打算走,“你忙吧。”
就在这时,街道那头走来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人。李栽云见之如临大敌。
盛赞随意晃荡着手里的木枝,经过青年时毫不在意地用余光瞥了一眼,就要跨进酒楼。
李栽云立马拦住大门:“老板娘有令,狗与盛赞不能入内。”
盛赞闻言先是惊异,然后一脸哭唧唧:“栽云啊——几天没见,本大爷怎么沦落到与张婆婆家大黄相提并论了?是兄弟也不能够呀……”
李栽云无动于衷,盛赞就伸手想要推开阻碍。
然后……没推动。
“是我呀,我是盛赞呀!”盛赞陪伴自己一路的木枝都不要了,随手撇在地上,两手握住面前李栽云的手臂,“栽云,你不记得了么?我是你盛赞盛大爷呀!”
“栽云——”
“栽云啊,快让我进去吧……”
“李栽云!你让不让我进去!?”
“李栽云!本大爷可是云水酒楼的常客!和你们老板娘很熟的!”
“李栽云!”
“李栽云——”
“李、栽、云……”
盛赞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有用,李栽云始终都是那副平淡如水,见惯风雨的样子。
盛赞假装抬袖拭泪,见李栽云根本不为所动,余光瞥见还没走的青年,急中生智,于是一把扯过青年的袖子,把他拽到自己身旁,笑嘻嘻看向李栽云:“我跟这位……小兄弟一见如故,要进你们酒楼边吃边聊,小李你是待客还是不待客呀?”
李栽云有些为难,老板娘只说狗与盛赞不能入内,可没说盛赞能不能与人入内啊!
他瞥了眼两人,尤其是这位背书箱的青年,他在酒楼门外张望了那么多次,肯定是早馋我们酒楼的吃食,只是读书人苦于囊中羞涩,不好意思入内送钱呢!
盛赞这个冤大头!
青年正愁想睡觉没枕头,这会儿倒好,别说枕头,床都给铺好了!于是他从头到尾不吱声,任由这位意迟巷有名的盛赞大爷把自己带入酒楼。
盛赞习惯坐在云水酒楼的三楼靠窗临街雅间里,这次也不例外。
两人落座,李栽云为他们上好茶水,便去后厨交代做菜。
“小兄弟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为何而来啊?”盛赞为青年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小生姓谢名趣野,家在京都,此行南下是为寻人。方才谢过先生援助。”谢趣野起身,端端正正作了个揖。
盛赞惊奇,“何助之有?”
谢趣野赧然,“如若不是先生,谢某也进不了这酒楼。”
盛赞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坐下,然后拱手道:“是我得谢你,如若不是谢小兄弟,盛某也进不了这酒楼。”
两人相视一笑,都在不言中。
菜上齐了,酒也上桌,盛赞提起酒壶,眼神询问对坐的谢小兄弟可要来一杯云水酒楼佳酿。
谢趣野摇摇头,他家有训,禁止未娶亲的男子饮酒。
盛赞于是舍了酒杯不要,用饭碗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他抬起碗,对着谢趣野:“敬相见。”
谢趣野赶忙以茶代酒:“敬互助。”
此后其乐融融,盛赞叫他吃喝随意,谢趣野有问必答。
“谢小兄弟,听闻皇城京都繁华竞洲第一,遍地黄金,人皆和谐富贵,人皆向善喜乐,此话可是当真?”
谢趣野摇摇头,“京都确为竞洲第一城不假,但是城内也有鸡毛蒜皮,杂事恶事;也有庸人恶人,人心复杂。”
他抬头看了盛赞一眼,感慨道:“天下没有一个地方有人不受苦。”
盛赞咂咂嘴,又倒上一碗酒,“世事纷杂,人心难测。看来哪怕是极乐之城京都也在所难免。遗憾啊遗憾。”
谢趣野不能如何,只得叹息一声。
天下十二洲,按版图大小依次为地子洲、伏洲、不落天洲、竞洲、骐骥洲、浇洲、浪浪洲、冉冉洲、金水洲、书山洲、茂兮洲、謇謇洲。
仅他们竞洲就有三大王朝,十八小国。
盛赞和谢趣野都是上华王朝的子民,而今皇帝秦博謇四下征战,上华王朝的版图还在不断加大。
谢趣野活到现在十六岁,走过最远的路程不过是从京都到除州县的这点距离。他是世家子,不习武,不修行,就是一介书生,此前没有想过天下有多大,也没有周游各洲的打算。
谢趣野想得很简单,如果安安稳稳待在京都,顺顺当当走完人世一遭,除了见的东西少了点,去的地方少了点,好像没什么遗憾……
好吧,还是遗憾,很遗憾!
谢趣野猛地灌下一杯茶,愁绪爬上心头。
从京都到除州县,他才走过那么点行程啊,骑乘骏马,飞快而过,双脚不曾亲自跋山涉水。但是就是这么点路程,他赶了八天。也就是这八天,在他纵马而过的间隙,只是稍作休整的空闲,就让他见识到异地风水,他乡民情;让他情不自禁生出一绺心思:竞洲有多大?天下又有多大?
谢趣野想走得更远,想看得更多,想慢慢游历尽兴,想去遇见四面八方,结识五湖四海……
“天下没有一个地方有人不受苦。但没有人曾证实过。如果我历经千山万水,游尽天下归来,还是没有发现这么一处地方……”细想之下,谢趣野不经意已喃喃出声。
“谢小兄弟志向远大啊……”
谢趣野猛地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他看向对坐的盛赞,后者不知什么时候没有在喝酒了,此刻他正站在窗前,一手抵在窗台上,撑着下巴看向街外,神情专注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你说得很对啊……没有谁曾证实过。天底下真的有那么一个好地方么?谢小兄弟去找找看吧。”
“没什么不好的,年少多想多纵意,多做一分是一分。”盛赞本来目不转睛盯着街上有个大爷卖的冰糖葫芦,说到这里转头笑着看向谢趣野,“少年出行游天下,诸位见之请盛赞!”
谢趣野闻言一愣,挠了挠头,神情羞赧,“盛先生,我已十六了,不再是少年……”
“有什么关系,少年意气在心中,”盛赞伸出食指指了指谢趣野的胸膛,“你不少年谁少年?”
谢趣野眼睛一亮,神情难掩激动。
“若找到了记得给我捎个信。”盛赞向他举起一杯酒,“祝谢小兄弟功成名就!”
谢趣野闻言直接提起桌上的茶壶,神色诚挚道:“祝盛先生心想事成!”
两人皆仰头灌下。
要见识广阔天地。
要胸怀大志雄心。
要争朝夕。
此刻十六岁的谢趣野在心中发下誓愿,等他寻到谢相观,就要但趁年少,一匹快马,去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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