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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竞洲,上华王朝,京都,偏安谢氏祖宅。

    上任谢氏家主谢为在老仆的陪伴下走向谢家藏书阁——快意楼。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

    藏书阁门前,谢为站定,看着那块上书“快意楼”的牌匾,不由得想起某人。

    几十年不见了。

    这藏书阁的名字,还是那人取的呢!

    快意楼里快意读书。只是光阴匆匆而过,喜欢的书一本一本快意读完,期望见到的人却总也等不来。

    “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

    谢为叹息一声,在老仆的搀扶下走进藏书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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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河桥上。

    盛赞百无聊赖地晃着从意迟巷那个老教书先生庭院里顺来的月季,不少花瓣禁不住这么瞎晃悠,惨惨戚戚飘落河水里。

    “盛有钱?你活着回来啦?”

    盛赞扭头看向桥头,周水岳正站在不归巷的入口处,他气笑道:“我难不成死了回来?”

    女孩一旁的郑千牵着自己舅舅江瀛,闻言立刻道:“回来死了也行。”

    “去去去,小屁孩一边玩去。”盛赞摆摆手,直接将剩下的花瓣一把薅秃了全扔下河,看着流水把它们冲散、带走。

    周水岳边走上桥,边问他,“你这些天跑哪去啦?”

    等走近了她才挨着他小声道:“找到新的挣钱路子了?带俺一个!”

    “钱钱钱,本大爷看你是掉钱眼儿里去了!”盛赞往周水岳头顶敲了一个板栗,不愿多说,“就是出门遛个弯儿,我又不是你,哪里整天只想着挣钱。”

    “出门遛弯儿溜六天?”你唬鬼呢?郑千撇撇嘴,意思再明显不过。

    盛赞耸耸肩,表示桥上各位愿不愿信都随意。

    “巧儿姐后天就出嫁了,到时候你去祝贺么?”周水岳双手搭在桥栏上,想起来昨天见面时巧儿姐害羞的样子,觉得挺有意思。

    不归巷他们这辈里最能打架的人,后天就要嫁人了,在别人提起婚礼二字时,还会羞红了脸蛋。周水岳觉得这是今年第三有意思的事情。

    挣钱当然是第二有意思,有钱第一有意思!

    “出嫁?巧儿移情别恋了!?怎么大爷我才走了六天,巧儿就把我负了么?说!是哪位能人横刀夺爱?本大爷得空去会会他……”

    郑千简直没眼看盛赞那副矫揉造作的贱样,于是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盯着桥下河水,看到一瓣月季卡在桥墩上,流水冲不走。而站在郑千身旁的江瀛一直没敢吱声,只时不时悄悄看一眼那个只有他本人不在场,自己才敢破口大骂的盛赞。

    “红土巷的赵全。”周水岳答。

    无论不归巷还是红土巷,都是分河桥对面半县穷壤的破落巷子。盛赞记得赵全,是个闷葫芦,每次见面都说不上两句话。

    碎瓦巷、不归巷、红土巷和薪柴巷四条巷子隔得近,巷子里同辈的孩子打小一起玩,彼此都熟悉。

    周水岳他们这一辈,就数唐巧最能打,余奔水最能骂,周水岳最爱钱,郑千最富,江瀛窝里横,赵全不吭声……

    盛赞是看着这些孩子长大的,他以为唐巧最后不会嫁给他们中的谁,没想到她不仅嫁了,还嫁给了最沉默无言的赵全。

    “要去的,要去的。”盛赞轻轻喟叹一声,“巧丫头长大了。本大爷心心念念的巧儿都要嫁人了,本大爷作为巧儿的……兄长。好吧,不是兄长也胜似兄长,怎么可能不去席上道声贺?”

    “那你打算送个什么礼呐?”郑千问他。

    “送礼?送什么礼?就本大爷和巧儿这般亲厚的关系,需要这么见外?”盛赞开始装傻。

    郑千冷笑一声,我就知道,狗日的盛赞不是一般抠门,明明住着这么好的宅子,实际上从身上拔根毛往外送都不愿意。

    除州县的人都知道,意迟巷有个破落户叫盛赊命,不归巷有个富贵人叫盛不毛。

    狗日的盛赞在意迟巷喝酒吃饭,拿不出钱就赊命一条,而到了不归巷,那就是真真正正的,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呸!不要脸!郑千心里骂了句娘。

    而隔着郑千和周水岳,江瀛神色复杂地看向盛赞。

    有多少年了?

    今年他都已经八岁了。

    而这个狗日的,从记事起到现在,模样一点儿都没变。

    听住在他们巷巷尾的老余说,这家伙是个修行的,境界修为不知道,身世反正不简单。

    盛赞四十年前来到除州,至今样貌不改。但是县里没有一个人曾经见到过他施展神通,因而大家一致默认盛赞除了不会老,没啥本事手段。江瀛自己就觉得大人们说的那句,“盛赞只剩个魂儿”,很符合他现在的状况。

    魂儿嘛!死前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

    然而这么一想,江瀛又觉得盛赞多少有点可怜,毕竟他样貌年轻嘛!年纪轻轻就死了当个鬼,他不可怜谁可怜?

    江瀛是他们几个关系近的孩子中最小的,盛赞从来最爱逗他。还记得自己五岁那年,年幼无知,被这狗日的骗去当苦差。那时候盛赞说是带他去夜游山水,长长见识,自己还真信了,跟着他走走停停,然后……就被带到了一片坟地。

    他那时还是个孩子啊!大半夜的不睡觉,被盛赞这个脑子有疾的拐去刨坟!

    他们这边穷,坟地上好多坟包都不立碑,有的即便立了也不写字。坟地杂草丛生,有些坟包低矮被掩其中,他跟着盛赞辛辛苦苦逛荡很久,才找到要“搬家”的那位……不,应该是两位。

    因为在盛赞指挥自己刨开那个坟包,不见棺椁或白骨,却从中取出了两个不大不小,做工可精致繁杂的木盒子。

    盛赞后来带走了两个盒子,也没留给自己一个。

    两个木盒子光做工看着就可费钱,所以江瀛直到现在还是耿耿于怀,觉得盒子里面也不简单。

    说来还是自己惨,辛苦忙活一场,到最后什么也没得到。

    江瀛刨坟的时候,狗日的盛赞就坐在一个小土丘上边,偶尔指挥自己干活,偶尔给自己加油打气,剩下大部分时间只是呆呆地望着天上那轮月。

    月亮被云遮住的时候,周围都会黯淡下来。这时候小小的江瀛心里就会生出害怕,盛赞注意到了,就会说几句县里的事,都是些鸡毛蒜皮,但是江瀛听着就能安心,安心了刨坟就更卖力。

    那个时候的盛赞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应该说江瀛从来就不知道盛赞哪里讨人厌。但是江瀛还是在心里骂盛赞狗日的,因为不只不归巷的人们,县内与盛赞相识或不相识的,都能随便骂上他一句。

    不知道谁先起头,也不知何时终结。

    世间有很多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关于盛赞的“盛赞”就是这样。

    后来江瀛安全回到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连个可怕的噩梦都不曾做。

    自那以后,他每天都要爬上自家房子周围的石墙,去看不远处盛赞那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弄清楚盒子里边到底是什么。

    就这样过了两天、两月,然后一年、两年、三年,直到现在,江瀛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个看着就值钱的精致木盒子。

    以前自家的石墙还得费劲去爬,现在他双手一够,两脚再借力一蹬,立马就能翻上石墙。

    好像时间总是不经意间就溜走了,再回想也寻不了踪。

    往事历历在目,江瀛叹了一口气,狗日的盛赞何时给我辛苦钱,他娘的刨坟不累不出力啊!?

    突然,年轻人心生感应一般,看向正恶狠狠瞪着自己的江瀛:“咋的?这么瞪着我,大爷我欠你钱啊?”

    狗日的可不是欠我钱么!他娘的欠了三年了!赶紧给钱交利息!江瀛想是这么想,说却不敢说。

    人尽皆知的嘛,江瀛只敢窝里横。

    见江瀛不说话,盛赞也不追问,只是静静地盯着河面。

    心念一起,那瓣卡在桥墩上的月季一下子若脱囚之鸟,被河水裹挟着冲向很远。

    “后日见咯!”

    盛赞轻轻拍了拍栏杆,一个飞跃翻上桥栏,又迅速跳下河,把江瀛他们吓了一大跳。

    周水岳率先扒着桥栏往下看,在见到盛赞稳稳当当落到一只竹舟上后,肉眼可见的失望。

    “咋的?小周你是不是想着大爷我淹死算啦?”盛赞说着气笑了,“略略略我偏不我偏不,而且人没了钱也不给你。”

    周水岳被猜透心思,咧嘴一笑。

    “回见啊回见,别送了都别送了。”盛赞朝桥上三人挥挥手,又拍了拍身旁徐老舟子的肩膀,“老徐啊,快划快划,大爷我赶着找地儿吃饭。”

    “划恁娘划!”

    周水岳三人只闻噗通一声清响,盛赞已被那老舟子一竹竿扫落入水。

    周水岳又期待地往水面瞅,然而不久后盛赞笑嘻嘻地把头探出水面:“好咧好咧,自己划自己划,我们都自己划。”

    年轻人突然认真道:“老徐,咱俩比谁快啊?”

    就这样,桥上那三个神情各异的孩子,和那一时候经过分河沿岸的行人,都看见分河中有一道青玉色身影在水里手脚并用,游得飞快,貌似与旁边一只竹舟竞速一样不分上下。

    “操恁娘的盛赞你脑子是不是有病!?赶紧给老子停下来!”

    “不停不停,嘻嘻嘻老徐你要是累了就歇着吧,那就是我赢了。”

    “不停!老子不停!你让老子停老子就停啊?老子才不累,老子还能再划一百年!!!”老舟子两袖翻飞,手中竹竿甩得飞快,整张脸都在用力。

    一游人,一竹舟,所到之处,听取骂声一片。

    “他娘的老徐再划快点啊,狗日的盛赞就要追上你啦!”

    徐达奚闻言一张脸都气红了,使劲拨了一竿子河水就往那人脸上浇去:“操恁娘有本事你来划!”

    “完了完了狗日的盛赞会游水,这种暗杀方式不可取了……”

    盛赞听了也是无奈:“喂喂喂你们当着我面大声密谋怎么做死我不太好吧?”

    ……

    分河富饶的这岸。

    徐达奚停稳竹舟,全身散架一样。瞥了眼盛赞,他两腿颤颤巍巍地走上岸,咬牙不让自己就地倒下。

    他娘的要不是盛赞还在,他非得就地躺个三五天!

    徐达奚暗自骂骂咧咧,再不敢大声狂骂盛赞了,他娘的这厮没脸没皮,跟他杠上准没好事,尤其是现在自己双腿抖得跟筛子似的,要死不活,那狗日的倒好,跟个没事人一样,还淌着水,捉起了鱼。

    “老徐啊,你会不会烤鱼啊?等我逮到几条肥一点的,你帮我把它们烤了,我分你一条成不成?”

    成你娘的成,老子就算饿死也不会答应你!因为他奶奶的老子浑身难受,实在是动不了了……

    徐达奚连话都懒得说,呆愣愣望着天。

    夏季的天空好像总是湛蓝湛蓝的,草啊树啊又翠绿翠绿的,白云也白,看久了就晃眼,阳光更了不得,瞟一眼都感觉火辣辣的,烤鱼一样……烤恁娘的鱼!

    总之,人间在这个时候颜色尤为分明,是各式各样的纯粹。

    徐达奚缓缓坐下,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他累,累得要死。

    河面波光粼粼,盛赞说是捉鱼,其实自顾自玩水玩得高兴。徐达奚看着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娘的你这是要捉鱼还是消暑呀?那儿呀,鱼啊!捉啊!下手啊!还捉鱼呢,老子看鱼捉你还差不多!

    徐达奚伸长脖子,在看见第五条鱼围着盛赞慢悠悠转了两圈,盛赞却还是没有下手抓时,捏拳愤怒地捶了下地,然后一边破口大骂盛赞废物,一边火急火燎地赶到盛赞旁边,没一会儿就捞起一条挺肥美的游鱼。

    “游!老子看你再游!不是喜欢转圈么?再转呐!转!有本事你再转给老子看!等会儿上了岸,老子就把你烤成圈!”

    盛赞笑着看向徐达奚,对方正气头上,盯着刚捉上来的鱼儿骂得起劲。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引火上身了,于是在对徐达奚手里牢牢握着的可怜鱼儿施以一个同情的眼神后,继续“玩水一样捉鱼”。

    等徐达奚骂够了,气也消了不少,但是余光刚刚瞥见盛赞还在悠哉游哉地玩水,怒火一个没控制住就又爆满胸腔:“他娘的盛赞你就是个废物!混蛋!王八犊子!没良心的破烂玩意儿!连条鱼都……捉得起来……”

    徐达奚看着盛赞手里那条大大大大鱼,默默改变了话语。

    “达奚啊——”

    盛赞笑意盈盈。

    “你我都捉到了鱼,刚好一人一条,肯定是要吃的,既然你都要烤鱼了,就顺便帮我把我手里这条鱼也烤了吧?”

    徐达奚看了看自己手里本来还算肥美的鱼,又看了看盛赞手里那条,生无可恋,他娘的,原来我才是个废物。

    半个时辰以后,盛赞吃着徐达奚烤的香喷喷的大鱼,随口问道:“达奚你不算老哇,我记得才五十出头吧,咋县里边一个个的都把你看作马上要进棺材的老头子呢?”

    徐达奚翻了个白眼,并不想回答这厮极其冒犯的问题。他娘的就算你捉的鱼比老子的大……很多又怎样,还不准老子长得显老啊?再说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马上要进棺材”?老子看你比我长得还像马上要进棺材的呢!他娘的你别看这天现在蓝得要死,说不定马上就有一道惊雷,啪叽一声砸你头上,然后你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徐达奚只是想想都觉得此事妙不可言,值得普天同庆,他娘的反正到时候自己是一定要放三天鞭炮好好庆祝庆祝的。

    “达奚啊,我就要走了,到时候你可别太想我了。”

    徐达奚闻言一愣,连忙转头看向年轻人,咋的?你终于不再眷恋人间啦?要回地府啦?阎王那边总算是拖不住啦?

    老舟子眼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那是一种经受苦难终于迎来希望的感动眼神,纯粹又真挚。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啦?

    好像也没多久。

    于是盛赞视而不见。

    他接着摆摆手,说人间这么有趣,自己咋可能随便撒手人寰?他是要游历天下去啦!老是待在县里边没甚意思,他想要经历更多,所以要出躺远门。

    老舟子静静听着盛赞的话,心里暗自盘算。游历天下?那敢情好啊!没个一二十载回不来吧?那就可以当作狗日的盛赞是回地府省亲去了。不过盛赞这厮是没良心的,说的话不能随便相信……

    徐达奚正想着自己是信呢,还是不信呢,然后就见盛赞一脸得逞的模样,还冲自己笑了一笑。

    他挨近自己道:“其实啊……”

    徐达奚咽了咽口水,其实什么?

    盛赞又退回原位:“其实没什么。”

    徐达奚愣了愣,接着破口大骂,粗犷骂声惊起林间一群飞鸟。

    盛赞轻轻笑了笑,说老徐你可要争取活久一点儿,别等我下次回来,你已经躺在地底下了,烤鱼再吃不到了,还要去给你上柱香。

    于是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盛赞耳朵听着骂声,微微出神望向远方的山林。天空又有几只飞鸟掠过。

    这样的骂声,要很久听不到咯……

    盛赞双手抱着头,仰躺在地上,那骂声很久才停止,然后安静片刻,就听到徐达奚用难得微小的声音说道:“出门在外,多保重。”

    年轻人心里一暖,点点头:“嗯,都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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