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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天后,盛赞所乘坐的渡船抵达骐骥洲,风晟王朝皇都的定渊渡口。

    年轻人下船之前特意换了身青衫,还是背着竹编背篓,头戴斗笠,没有再手持树枝晃晃悠悠,而是手摇缺叶蒲扇飒飒扇着风。

    呵,笑话,本大爷不比漠颉那个小人要更像个君子?

    盛赞混在人流里,一会儿这个摊子前停下看看,一会儿那个摊子上讨价还价,逛得不亦乐乎。年轻人有些感慨,要不怎么说外边天地大,一枝红杏爱出墙呢,这临近渡口就是不一样,人多地广物博,比除州那个小破地儿强多了。

    风晟王朝是骐骥洲第一王朝,此外洲内还有五王朝,十二小国。天下达成共识,疆域够广,国势够强,才能称“王朝”,若版图太小,国力式微,只称某某“国”。

    盛赞之所以选择在风晟王朝皇都下船,是想要先去拜访一个故人。

    四十七年前,盛赞十八岁,跟随师门跨洲游历,途经骐骥洲胜悬国的时候,色老头窦阿倦带着三个弟子去拜访了一位老朋友。七年后,不及山遭祸,三人战损,身死道消,就是色老头这个老朋友,第一时间代替远在不落天洲的盛赞,拦下了一批又一批妄想毁山的混蛋……

    盛赞前些年得到消息,老先生在那场大战过后修养了两年,然后离国游历,最后来到了风晟王朝定居,后来被王朝先帝尊为国师。

    年轻人是很高兴的,因为老先生能得善终,可是他又很愧疚,因为来的路上,人人称赞国师治国有方,声名远扬,却说他已在两月前辞官归隐,不再出世了。盛赞于是知道,应该是那次战后留下了病根,老先生恐怕是时日不多了。

    傍晚,一座古朴府邸的大门前,盛赞揭下斗笠,再三犹豫,最后轻轻敲了敲门。

    很快,大门开了条缝,一个半人高的小童仰头看着盛赞,小心翼翼问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盛赞蹲下身,笑容温煦,“在下不及山盛赞,来谢故人,贺渲贺老先生。”

    小童闻言惊奇:“公子怎知国师真名?”

    贺渲离国游历,化名曹错,哪怕当上风晟王朝的国师以后亦未恢复真名,因此知道他真名的人寥寥无几。

    盛赞笑嘻嘻看着可爱小童,得意洋洋道:“因为我跟国师很早就认识啊!实不相瞒,国师跟我可是就差拜把子的兄弟!遥想当年,我兄弟二人浴血奋战,大杀四方,你帮我守后背,我为你镇前方,何等的兄弟情深呐……”

    小童眼神古怪地看了门外年轻人一眼,觉得这人莫不是个傻子吧?国师爷爷是出了名的儒雅随和,是真真正正的君子,别说杀人了,就连粗话都不曾说过。再说你一个看着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好意思跟我们国师称兄道弟?

    小童心绪飞快,正想着怎么把门前的大傻子打发走,就见年轻人已经起身,并朝向自己重重抱拳,深深地作了个揖。

    “不及山盛赞,见过贺先生!”他说。

    小童回过头,就见一袭布衣的国师爷爷站在自己身后。他连忙行了个礼,贺渲点点头,眼神示意小童打开大门,自己随即笑着走到年轻人面前。

    “好,好,盛赞,你来了啊。”贺渲轻拍年轻人的臂膀,示意他赶快挺起腰身。

    盛赞却后退一步,上半身愈发恭敬低垂。

    贺渲见之微微皱眉,“盛赞你这是在干什么?休要折煞老夫,快快起身……”

    “贺先生!”盛赞打断贺渲的话语,声音颤抖道,“不及山盛赞,谢过贺先生当年大恩!”

    贺渲叹了口气,他扶起盛赞,拍拍他的肩膀:“不必如此,盛赞你不必如此的。”

    “窦阿倦是老夫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们俩自没牙的时候就认识,关系在成了老头还深厚。他好动,我喜静,明明两个一点儿都不一样的人,却都想着,要一起活到牙没,一起躺棺材里边,死了也要做个伴儿……是老夫误了他啊!”贺渲抬起头,泪眼婆娑,“是老夫教子无方,才害得阿倦……”

    盛赞摇摇头,“贺先生,你讲得不对。”

    “贺先生是贺先生,贺夕双是贺夕双,你们虽然是父子,行事却迥异。晚辈从不怪贺先生,相信师父也不会。”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复杂又简单。”盛赞望着贺渲,神情认真道,“贺先生,对不起!先生的大恩大德,盛赞会永远铭记在心;但是要跟贺夕双算的账,晚辈也不会因此落下一星半点!”

    小童看了眼国师爷爷,感觉陌生得很,印象中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国师爷爷,从来挺直的身形仿佛一下佝偻,老得不成样子,看上去落寞又释然。

    贺渲闻言后,再无半点负担。

    老人好像此刻才终于卸下了心里长达几十年的重担,不再愧疚地抱有希望。

    是了,不该如此,本该如此。

    他不该抱有或许能够以己恩抵子怨的侥幸,辜负与好友多年的深情;盛赞本该恩怨分明,他必须讨回公道,也根本用不着再和自己道一声歉。

    盛赞没有错,窦阿倦没有错,不及山没有错,错的是他,是他的儿子贺夕双。

    老人仰起头,热泪滚落而下。

    轻松呐!几十年来,从没有这么轻松!

    那种令人无地自容的小小侥幸,曾经一天天一点点压弯老人的脊梁,直到现在,听到盛赞的回答,才散如泡沫。

    心已释然了,但是老人的腰背,却再也直不起来了。

    因为贺渲有愧。

    愧对好友窦阿倦,愧对独子贺夕双。

    盛赞没有进府,说完一番话,往小童手里塞了一堆滋补身体,可暂时续命的灵丹妙药,又递给他一张写了用法的单子,便再度重重抱拳,深深作揖,转身离去。

    恩怨分明,就此别过。

    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府前屋檐下,以恩情交情为自己赎罪;而乌发青衫的年轻人,走在盛夏烈阳里,没有能够庇佑自己的人了。

    盛赞向后挥挥手,他知道身后那个老人,此刻深深鞠着躬。

    快要到秋天了,往事还没翻篇。

    而盛赞会一点点溯洄,直到获得最好的结果。

    我身在千山外,心在一山中。

    山山不及一山,唯我不及山。

    一阵风迎面而来,盛赞停下脚步,望向西南。

    风来也,不及山还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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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多月以来,盛赞自风晟王朝皇都北上,一路游山玩水,很快就走出风晟王朝的地界,接着只要再翻过一座山,就是夹在风晟王朝和佟辉王朝之间的青湾国。

    山脚下,盛赞往上拨了拨斗笠,仰头看着这座不属于骐骥洲任何一个小国或者王朝的请神山。

    传说请神山中有一位差点儿得道飞升的人族女修,法术无边,自三千多年前就居住山中,从不踏入请神山以外的地界。

    盛赞觉得传说说得悬,这座请神山比他之前在风晟王朝游历的王朝第一山,洛佩山的灵运还要丰厚,山中修法有成,得以练形的精怪肯定不在少数,但要说一位无人见过的差点成仙的,还三千岁以上的实力女修,肯定是没有。

    听说请神山里有座山神庙,妇道人家求子很灵验。那么山里可能犹有山神在世,而且盛赞还猜测是位女子山神,这样也刚好应和女修传说。不然偌大一座请神山,灵运如此深厚,精怪为了灵气多寡,彼此相争厮杀肯定常见。但是请神山从无精怪作乱,吓唬或者祸害到上山进庙的香客的传闻,除了山中有一位老大管着规矩,约束精怪,盛赞想不到还能作何解释。

    既然可能是女子,那么盛赞肯定是要去庙里瞧瞧的。他伸出左手,竖起两指,指间夹着一片青翠竹叶。

    青衫年轻人旋转一圈,身上青衫立马变成了那件他常穿的青玉色绣竹叶纹长衫。只见他将手中竹叶往右手袖上一抛,竹叶贴到衣袖即消失不见,右手衣袖上它所落之处倒是多出一片崭新的竹叶纹。

    盛赞轻轻抚平双袖褶皱,乐呵呵摇着那把缺叶蒲扇,大摇大摆地往山中走去。

    夏日山林,枝繁叶茂,盛赞走在遮天的树荫之下,耳边虫鸣阵阵,偶有风过山林,便是叶叶奏声。

    盛赞沿路而上,等他终于看见山神庙的一角,夕阳已没青山。

    夜晚还挺凉。

    年轻人蒲扇插在腰带间,从衣间随手捻出一片竹叶,打上火花,照亮行路。

    等到了灯火通明的山神庙前,盛赞用脚碾碎燃烧的竹叶,又蹲下身抓了一把土,将竹叶灰烬盖得严严实实。

    “山神娘娘请放心,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盛赞拍拍手,走进现下空无一人的山神庙,哈哈笑道,“天地可鉴,在下可没有趁夜火烧请神山的坏心思!在下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

    堂内供奉着一尊石刻男像,有四个大汉高。男像左手握住腰间剑鞘,右手以剑拄地,威武站立。

    盛赞仰望男像面庞,摇摇头微微叹息一声:“气势的确威武吓人,可惜石像所刻容貌不如在下万分之一。”

    年轻人只闻一声冷哼,下一刻便发现自己又站在山神庙门外。

    盛赞大喊:“山神娘娘怎么还怄气了呢?如此将在下拒之门外,实在是有违规矩!”

    “规矩?”一道威武女声笑道,“在请神山,我就是规矩!”

    盛赞笑了笑:“请神山好大的规矩,山神娘娘好大的脾气!”

    “随你怎样说,反正是你先行冒犯之举,今夜就别想再入山神庙门。”

    盛赞甩甩手,大声嚷嚷着山神娘娘好大的官威,好小的肚量。

    女子山神胄青被他聒噪得不行,于是一个身形现出,降到盛赞面前,一手捏住他的双颊,眼神冰冷道:“本请神山主人还有更大的官威,小子想不想试试看?”

    盛赞艰难地动了动被她捏作一团的嘴巴,眨眨眼睛,身形瞬间化作片片竹叶。

    胄青收回手,看着竹叶片片落地。

    “你到底是谁?”她问。

    山神庙屋檐之上,盛赞看着那个身材高大的美艳妇人,拱手轻轻笑道:“在下不及山盛赞,只是路过,便来一叙。”

    “不及山?”胄青转身望向屋檐上的年轻人,“是竞洲那座不及山?”

    盛赞点点头,问道:“天下还有哪座不及山?”

    胄青摇摇头,自上而下打量着那个年轻人:“那你认识甲殿?”

    盛赞侧躺在房檐上,闻言想了想,回道:“不认识,没听过。”

    他问道:“也是位山神么?”

    胄青有些怀疑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但还是坦诚道:“是,甲殿就是竞洲不及山的山主。”

    盛赞有些惊奇:“我竟从未听说。”

    “听说甲殿一千年前就不再出世了。”胄青问他,“你住在不及山中么?我看你也是个修行之人,就从未发现任何有关他的蛛丝马迹么?”

    “不及山……”盛赞摇摇头,“就是很平常一座山,物产平平、灵运平平、风景也平平,没有遇见什么山神。”

    胄青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这人是不是对“平平”有什么误解?

    而今天下有两山,不属于任何一国,一为竞洲不及山,二为骐骥洲请神山。两山都有山神在世,而且两位山神是天下第一批山神之二。

    天下第一批山神不像后世,由君主敕封,而是万年以前由天庭亲指,往人间十二洲各派出一位有惩戒在身的神官,选址定山,封为山主。

    天下十二洲上,十二座神山,十二位山神,皆不归属于任何一个国度,而是直属天庭,神山作为人界修士得道成神的飞升台,山神则负责接引渡劫成功后的修士直达天庭,补位仙班。

    后来人界修士有得道者不屑飞升成仙,拒绝前往天庭,执意留在人间,引起神人纷争,乱战持续百年。后天庭关闭飞升台,十二位山神中有十位重回天庭,只剩下竞洲不及山山主甲殿、骐骥洲请神山山主胄青放弃神籍,仍在人间。

    如今的不及山与请神山仍是不归属于任何一个国度,但是由于放弃神籍,甲殿与胄青的修为皆受重创,只能陷入沉睡千年,后重补修为,虽再不复往日荣光,只能囚于山中避世不出,两位山神却都乐得自在。

    胄青自己肯定是安于现状的,只是不知道直到现在都没有一点儿消息的甲殿作如何想。

    她看了看年轻人,又看了看周遭,最后一个身形闪现到盛赞身旁,目光落到极远处。

    那十座被山神抛弃的神山,都还存世,只是就像人去楼空,往后时光如流水,被一个换一个国君占领,新山神也变了一个又一个。

    地子洲首一山、伏洲仙兵山、不落天洲最为山、竞洲不及山、骐骥洲请神山、浇洲惊山、浪浪洲飞升山、冉冉洲起山、金水洲开秀山、书山洲有路山、茂兮洲快哉山、謇謇洲离人间山,昔年有罪在身的十二位神官,除了她与甲殿,全都走得义无反顾,只有她跟甲殿,因为多看了一眼人间,便再也不舍得离去。

    “为什么留下呢?”盛赞看着远方,神色有些哀愁,“在天庭便不自由,而今囚于一山,好像更不自由。”

    锦衣华服的美艳妇人闻言勾唇一笑,倾国倾城。

    她指着山神庙前的蜿蜒小道,轻轻说道:“整座请神山都是我的,我能随心所欲,顺着山路慢慢往下,也能一路往上……”

    胄青又指了指身下的山神庙:“这庙里供的是我自己,所以我想什么时候逛庙就什么时候逛庙,想不让谁进就不让谁进。”

    然后曲眉丰颊的美妇指了指天上一轮月,又飞身而下跺了跺脚下一地土,最后绕身一周,快意说道:“我在人间有一山,朝可观日升,暮能赏月移,四时分明,善恶分明,心随景移,心随事移。我在山中观人间,如何不快哉?怎么不自由?”

    人间挺无趣,天庭更冰冷。

    好在请神山,一山即自由。

    看着一脸开心得意的胄青,盛赞愣愣出神,“一山即自由”,这如何不令人高兴?想当初,他又何尝不是一山即天下,自由山中追?

    当盛赞回过神,朝胄青伸出一根大拇指的时候,堂堂请神山山主,总算明白了。

    年轻人哪里是路过,再顺道看看她这个山主,不过是来坚固道心了。

    胄青甩甩手,问飞落在地的年轻人:“甲殿可曾让你捎话给我?”

    盛赞摇摇头:“我与他已五十多年未见了。”

    胄青闻言没有太过失望,只是问道:“他如何能出不及山?”

    要知道,她和甲殿放弃神籍以后,天庭大怒,特意设下禁制封山,旁人能入两山,他们却不能出山一步。

    四十年前不及山生变,这事胄青略有耳闻,既然盛赞说他与甲殿已五十多年未见,那么代表甲殿早在不及山出事之前就离开了山中。

    盛赞有些无奈神色,可眼中又有些笑意:“甲殿比我还能折腾,心又大,谁知道他鼓捣出什么旁门左道,才成功离开了不及山。他都没和我们告别,想来是事出突然。”

    年轻人其实很高兴甲殿早就离开了不及山,不然四十年前不及山生变,死的就不只是三个人,而是再要加上一个放弃神籍以后修为减半的甲殿了。

    盛赞不希望,不及山没有任何善终。

    胄青闻言瞪了他一眼:“那你此前还说什么从未听闻甲殿的名号!”

    盛赞拱拱手,歉然笑道:“这不是出门在外,小心为上么?在下与山神娘娘从未谋面,不好问什么答什么。”

    胄青冷哼一声,指了指山神庙门:“还想进去逛逛么?”

    盛赞闻言眼神熠熠生辉:“想啊!山神娘娘带路?”

    胄青闻言又瞪了他一眼。

    盛赞急忙摆摆手:“山神娘娘里面先请!”

    胄青突然笑起来,“平平不及山平平盛赞,跟上本山主吧!”

    盛赞挠头道:“这话山神娘娘可别和甲殿说。”

    胄青轻笑一声,没有回应。

    放在万年以前,谁敢说一句“不及山平平”?而在四十多年前,又有谁敢说一句“不及山盛赞平平”?

    眼前的年轻人,按照人间计岁,已经六十五了,但是若让盛赞自己说,他的生命,定格在了二十五岁。

    四十年前不及山生变,二十五岁的盛赞,失去了一切,变得比“平平”还不如。

    胄青叹息一声,世事难料。

    “山神娘娘山神娘娘,这庙里怎么供着一尊男像啊?这和美艳绝伦的山神娘娘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胄青闻言懒懒回道:“因为我在天庭就长那样儿啊。”

    然后两两无言。

    盛赞满脸好奇地打量着胄青,天马行空想着山神娘娘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由男变女。而胄青忍耐着年轻人不作掩饰的打量目光,想着这盛赞要是再问出一个冒犯的问题,自己就真将他打得“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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