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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娘娘?”盛赞看了一眼石像,又看了一眼胄青,“你这山神庙里都没个庙祝或者侍者待客管香火的么?”
美艳妇人觑了他一眼,凭空变出一杆烟枪,开始吞云吐雾。
“盛平平公子也不看看这会儿是什么时辰儿,大半夜的,真当人人都是你盛平平,专挑夜晚闯人空门啊?不知道的还以为盛平平公子青天白日,见不得人呢!”
盛赞抬手抓住一缕烟雾,随便打了个结绑在堂内一根柱子上,可怜兮兮道:“就算山神娘娘……山主大人是男身,算我认错性别,大人也不该随便换我姓名。百年以后地府寻亲,盛某无颜见爹娘啊!”
胄青嗤笑一声:“本山主现下就是个女人,即便你认错了老子会跟你斤斤计较?”老子生气的是你脑子里那些冒犯的想法啊喂!
“不计较便好,不计较便好。山主大人真是大人有大量!”盛赞一手放在嘴边,小心谨慎地问道,“那庙里庙祝、杂役等可知大人男扮女装?这要是传出去不太好吧?会不会影响香火?”
胄青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一烟杆敲在盛赞头上,后者即像不及山山下那些村民插秧一样,半个身子都被种在了山神庙地里。
盛赞扭扭身子,挣扎不出,于是两手使劲从地里拔出,拱手道是在下冒犯了冒犯了,再两手支在地上撑着头,大有就此将就半晚入梦去的打算。
胄青实在烦他,于是一个闪身进入石像,不想再理此人。
“山主大人在人间很多很多年了吧?”
那可不,一万年前本山主初到人间,你小子的祖宗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那山主大人真是很老了呢!”
胄青骂了句娘。
“山主大人,你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盛赞闭着眼睛,像要好的伙伴同寝说悄悄话一样,小声地叽叽喳喳,“我曾问过甲殿,他说他都不信,我又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娘的老子这么一个大好神仙,不仅从不与人为恶,而且在天庭见到腿脚不便的老神仙,都是要扶着对方走路的,到最后如何?有罪在身,贬为山神,除去神籍,幽囚山中。老子就他娘的往山外丢出根头发丝都要遭雷劈,这算哪他娘的善有善报?然后你再看看浪浪洲飞升山那个谛户,同样是被贬下人间的神官,操他娘的他肆意妄为,为非作歹就不妨事,依旧潇潇洒洒,现在回天庭了,罪名消了,吃香喝辣,哪个狗敢说不是恶有善报?后来甲殿越说越来气,伤透了心,还叫我发誓以后要是有空上天庭做客,第一个帮他宰了谛户,就算宰不了也要朝他脸上吐口水,见一次吐一次。所以山主大人,甲殿和谛户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呐?”
石像里的胄青扯了扯嘴角,不屑地冷哼一声。
甲殿这厮,还是这般没脸没皮。
当初十二位被派到人间的有罪神官,在天庭,甲殿最为扬名。为什么?他能闯祸嘛!三天一上房五天一揭瓦,今天挨骂明天打架,上午犯个错,下午就关禁闭,等到再被放出来,又是一条闲不住的闯祸精。
十二位神官中,除了谛户,甲殿和谁关系都不错,就算不是一起喝酒醉着谈天侃地,有福同享有难对方先当的深厚交情,也不至于像他遇到谛户那样,唾沫横飞出口成脏。要是没人拦着的话,甲殿一定会操起脚底的鞋子往谛户脸上招呼,不把他脸拍没不罢休。
至于为什么一向和谁都能打成一片的甲殿如此看不得谛户,原因有三。
第一个原因是甲殿自己说的,他说自己生平最恨小白脸,尤其是谛户这种比小白脸还要小白脸的小白脸,能别活就别活了嘛!死了拉倒。简而言之,嫉妒人家长得好看嘛。
第二个原因,是胄青听书山洲有路山的山主幂黎说的,而幂黎又是从月老那里听来的。在谛户还是无罪一身轻的时候,有次去参加王母娘娘举办的蟠桃盛宴,结果宴上一位有名的仙子看上了他,主动表露心迹,但是谛户生性无情,冷淡地拒绝了对方,仙子因此以泪洗面三百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看似简单的事情,因为甲殿曾经钟情于那位仙子,开始变得复杂。甲殿气不过,就变着法儿地折腾谛户。谛户又不是个愿意挨欺负的,于是两神一见面就要大打出手。后来两神被一起贬下人间,仇怨仍在,直至谛户重归天庭,仍未解开。
月老掌姻缘,对情爱之事门儿清,加之幂黎发誓不曾添油加醋,胄青觉得可以一信。
而第三个原因,是胄青自己猜的。就是甲殿是个很闲的闯祸精,然后谛户刚好又是个很闲的倒霉蛋。一来二去,两人就杠上了。
听完胄青的解释,盛赞若有所思,然后一本正经道:“第三个原因最为可信。”
说罢他朝胄青的石像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山主大人,这都被你猜到了!”
胄青冷笑一声,“你也不愧是盛平平,这你都猜不着。”
盛赞讪笑不已,自己在山主大人这里恐怕是没有一个真名了。
胄青突然问道:“所以你呢,相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见山主大人有唠嗑的兴致,盛赞赶紧润了润嗓子,朗声道:“其实我吧,也不相信善有善报,但是我相信恶有恶报。”
胄青噢了一声,微微挑眉,“怎么说?”
盛赞于是两手撑着脸,娓娓道来,“老天爷脾气怪,有时候突然瞎了眼,看不见好人受苦,看不见恶人享福。好人善事做尽,自己遭罪的时候叫天天不应;恶人为非作歹,无人惩戒便乐得一身轻。这还不算什么,比自己遭罪更难受的是看着祸害自己的恶人过得好。那怎么办呢?前者无甚办法,后者就有法儿可破。没有恶报,就制造恶报嘛!被恶人欺贱过的好人,或者不好不坏的人,还有善恶都有的人,为了复仇,变成恶人,只为惩罚恶人的恶人。如果天地不管,恶人不能自食恶果,别担心,总有人挺身而出,拿着勺子端起碗,一口一口给他喂。”
盛赞声音平静无波,就像在述说一件无关自己的小事。
“为了替天行道,替自己或他人行道,自己就要变得比恶人更恶,手段频出不穷,业障一点点加深,毁掉最初的认知,一次次剜恶人,也剜自己心扉,最后变得不人不鬼。”
胄青沉默无语,偶尔低头看一眼被种在地里的盛赞,后者神情不变,只是眼神明亮。
“无妨无妨,”年轻人轻轻摇着头,悠哉游哉道,“哪怕变得不是自己,大仇得报,心里快意!心里一快意,自己,和看见自己作为的别人,就更愿意信些好话,不至于对整个人间失望。”
胄青问道:“比如?”
“比如,”盛赞抚了抚下巴,“‘天下所重者,咸在自食其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人定胜天’。”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盛赞以指在面前地上写出一个“水”字,又在旁边写下一个“舟”字,继续说道,“好人也是,无事时,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荫;逼急了,狗咬狗,谁怕谁?俗话说得好,丈夫有泪不轻弹呐,只因未到伤心处。好人不发威,真当老子是哑巴?”
年轻人轻轻一挥手,地上两个闪闪发光的“水”和“舟”字立马变作一幅水波之上行华舟的图画。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好人无声,焉知风平浪静,还是风雨欲来?前者,过也就过去了;后者,呵。”盛赞轻笑一声,“恐无善终。”
胄青怔怔无言,看着那个嘴角上扬的年轻人,忍不住问道:“你呢?你是哪一种?”
“还有一句可信的好话。”盛赞答非所问,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从种他的地里爬起来,捶了捶腰背道,“‘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年轻人冷笑一声:“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胄青重新现出身形,落到盛赞身旁,欲言又止。
盛赞摆摆手,胄青便不再劝什么。
山主大人咳嗽几声过后,突然喊了一声“盛赞”。
盛赞转头看向他,“山主大人怎么不喊我‘平平’了?”
胄青看着那个瞧着还很年轻的人间修士,闭上眼睛说道:“还是‘盛赞’好听。”
年轻人咧嘴一笑,静静走出山神庙。
胄青跟在他身后,见年轻人又翻上了山神庙的屋顶,有些哭笑不得,这人是有多爱上房顶啊?
“站得高,望得远。”盛赞大声说道,朝胄青挥了挥手,示意山主大人上房顶一叙。
胄青飞上房顶,刚站在盛赞身旁,就听见年轻人开口问道:“山主大人为何留在人间?”
“因为自由啊,之前不是说了么。”
盛赞摇摇头:“不只。”
胄青撇撇嘴,“还能有什么?”
盛赞指了指山神庙前的蜿蜒山道,“除去神籍以后依旧开府受香火,准许外人入山,可是在等什么人?”
胄青翻了个白眼,“半身修为没就没了,又不许我出门,孤家寡人就算了,还不许我沾沾人气,赚点香火钱啊?”
盛赞看了他一眼,“嘴硬。”
胄青从袖里掏出一壶酒水,问盛赞喝不喝,听到他说要喝,于是瞥了他一眼,又磨磨蹭蹭地从袖子里再掏出一壶递给他。
盛赞看着他递给自己的,只有他手里那壶一半大的酒壶,气笑道:“山主大人也太抠门了吧!”
胄青斜视一眼盛赞,揭开手里酒壶的泥封,仰头灌了一口酒。
“人间不比天庭好多少,但主要还是……”胄青看着山下村庄,轻声说道,“我有所思在远道。”
盛赞点点头,“我亦有所思在远道。”
等见到他们,完成大事,就不再眷恋人间了。
“山主大人所思……”盛赞突然笑道,“不会是甲殿吧?”
胄青横眉冷对,狗日的盛平平不破坏氛围会死么?
后来两人边喝边聊,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一人又分别开了一壶酒,盛赞还成功忽悠着正兴头上的胄青多送了自己两壶请神山佳酿。
夜幕一天星,人间二两风。
穿林过树梢,遇人拂发丝。
请风悄悄过,不要乱我心。
胄青望着蜿蜒山道,问他,“能再见到么?”
盛赞轻轻道:“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风过也,秋渐来,心已远去八万里,误把远道走,当作归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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